关灯
护眼
    白底黑字,清丽娟秀的簪花小楷,那字是隽永别致之极,可是却是凑成那样

    残酷的句子。

    ‘夫妖妇袁氏,从朕于昔,朕感念夫妻之情,以滔天之罪,冒天下之大不韪

    赦之,宠之、信之、爱之、念之,奈何妇人之心尚不知足,藏虎狼之心,行谋

    反逼宫之事…………今,赐自尽,钦此!’

    这是袁泠霜在宫变前一天交给潜伏在纪安世府上的亲信带出宫去的,她原本

    是防范纪安世对段潇鸣有不臣之心,对新朝怀有怨恨而派人去监视纪安世的,

    后来做了最坏的打算,便亲手为段潇鸣草拟了这一纸诏书,如果真的到了那一

    步,便叫纪安世转呈给他,用她的死堵住那些大臣的口,也堵住那些满口孔孟

    之道的史官的口,洗刷掉自己带给段潇鸣的污点……只要能成全他的万世圣明

    ,那她便是死,也死得其所了!

    当日段潇鸣便是因为见了她这一番话,才幡然醒悟过来,他要为了她,撑下

    去……

    其余的修饰之词,孟良胤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只死死得盯着那一张轻薄的燕

    子笺,喉中幽幽咽咽地悲鸣着,白发苍苍,伏在段潇鸣病榻前,哀嚎一声:“

    少夫人!老朽对不住你啊……!”声罢,嚎啕大哭。

    段潇鸣知道他们两人看到了,也不想再说话,奋力挣扎着,想要去拾起那一

    张落在地上的纸笺。

    霍纲脸上一丝表情也无,这样一张波澜不兴的面具,他已戴了半生,人说他

    喜怒不形于色,或许是吧,这面具戴了半生,他已经不知道怎样用表情去表达

    自己的心情了,从小的时候,他明白用表情表达心情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以

    后,他就忘记了,忘记了原来人还有表情……

    **************

    霍纲弯腰下来,将纸笺拾起,双手奉到段潇鸣面前,看他枯瘦到骨脉分明的

    手,剧烈地颤抖,将那一纸‘遗诏’置于火焰上,跳跃的火舌一舔而上,眼见

    着千古燕子笺,在一瞬间,灰飞湮灭……

    孟良胤还在独自饮泣,段潇鸣也不管他,只抬起晦涩的眼眸,将藏在被中的

    那一对珩璜拿出来,无力地看着霍纲,轻声道:“棺木中什么也不用放,就放

    这一双玉璧即可……”

    霍纲双目视线落定在那一对珩璜上,抬不起头来看段潇鸣的眼睛,只伏地一

    拜,道一声‘是!’

    段潇鸣交待完了所有的事,又把慕容桑儿母子传了进来。他临终之刻,看着

    唯一的儿子在母亲怀里哭闹着挣扎不休,那嘹亮的嗓音,在这夏日沉沉的殿室

    内,显得格格不入。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仰视帐顶,犹如望

    着碧海蓝天,喉间哑声道:“前面有风……后面……有雨,你们……你们……

    段潇鸣最后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慕容桑儿见状,大哭一声,抱着儿子扑

    到他身上,泣道:“臣妾愿意追随陛下于九泉!”

    此言一出,孟良胤与霍纲俱皆震骇,难道她刚刚都听到了?

    慕容桑儿见段潇鸣的双目已经阖上,愈发哭得惨痛,惊叫着连连哭道:“求

    陛下成全!求陛下成全!”

    孟良胤与霍纲也再顾不得她到底听到没有,一齐跪上前,确见段潇鸣闭眼,

    一点动静也没有了。霍纲看了孟良胤一眼,伸手去探段潇鸣鼻息。

    “陛下,驾崩了……”孟良胤还未来得及问,霍纲已经道了出来。

    慕容桑儿大叫一声,身子一歪,昏了过去。

    霍纲疾步而出,到前殿朗声对侯在那里的太监总管道:“陛下驾崩,命皇长

    子即位!”

    霍纲的声音极其洪亮,只因祖宗成法,唱报哀号需如此。

    这一声‘陛下驾崩,皇子继位’,便是段潇鸣在这世上听见的最后的声音。

    原来,这便是死亡,完全没有恐惧,有的只是安然……

    往昔历历,一幕一幕都在眼前转过,如重山复水,走到了地老天荒,不记来时路……

    **************

    从十二岁起随父征战,一生杀伐无数,戾气太重,本料想不到会有今天。

    到头来,终是负了你……

    忆往昔,泪婆娑;千帆过尽处,荣华一场梦,塞上一曲笛……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情生情死,乃情之至。我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那夜关山雪满,寒光朔朔,千山皑皑,苍茫月下,执手长相忆。

    一纸燕子笺,你嫣然的一笑,从此黄泉碧落分两地。

    千里迢迢,惟有心系,生已求不得,且凭时光荏苒,悲恨相续。

    待从头,满眼不堪,三月暮。所及处已千山绿。但试将、一纸寄来书,从头读……

    喧嚣过……

    寂静过……

    生过……

    死过……

    爱过……

    恨过……

    且听,画楼西畔,琵琶一曲,唱罢,竟已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