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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里的情形历历在目,姜云琛心有余悸,下意识看向身畔。

    赵晏不见踪影,那条横在中间的衾被也不翼而飞。

    他愣了愣。

    自己没有梦游的习惯,那被子……是她收起来的了?

    也对,她既已起床,就没必要再划分界限,否则下人们进来伺候,看见了不知会如何作想。

    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问道:“太子妃呢?”

    “娘娘在后院练功夫。”陆平回答,“她说您头天晚上没休息好,须得多睡会儿,让奴婢们不要打扰,但现下已经是辰正时分,奴婢怕您误事,就……”

    姜云琛以为自己出现幻听,稍作迟疑,确认道:“她说什么?”

    陆平重复了一遍,再度请示:“殿下需要洗漱更衣吗?”

    姜云琛起身掀开帷帐。

    他没有赖床的习惯,何况这两天陪赵晏省亲,的确搁下不少事,积攒的公文须得尽快处理。

    陆平熟练地招呼内侍们进来伺候。

    姜云琛回想梦里情形,忽然道:“陆平,你跟着我也有十几年了。”

    陆平听这不紧不慢的语气,心里咯噔一下,自我反思,最近好像也没做什么坏事吧?

    姜云琛见他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不禁好笑:“怎么,以为我要打发你去掖庭宫?”

    陆平低头:“奴婢不敢。”

    姜云琛也不再吓他:“节庆将至,鉴于你长久以来尽职尽责,今年有重赏。”

    陆平受宠若惊,连忙跪地谢恩。

    虽然不知是哪门子的赏,但太子慷慨解囊,他这做奴婢的断无道理拒绝。

    思来想去,十之八/九与太子妃有关。

    太子年纪虽轻,却素来七情不上面,可最近,他的喜怒哀乐越来越多地被太子妃牵扯。

    或许还有某些难以言说的病……

    但罢了,太子妃都没计较什么,他一个下人也不能越俎代庖。

    总而言之,不管行还是不行,他们自己开心就好……

    另一边,赵晏收招,接过锦书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

    今早她醒来时,姜云琛犹在梦中,蹙着眉头,脸色也不大好看。

    多半是因为临川王那堆乌七八糟的事。她同情之余,念及自己昨晚还强行跟他叙旧,占用了他的休息时间,一时心软,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吩咐陆平晚些再进来伺候。

    庭院中一片清净,没人再来打扰她晨练。

    她活动筋骨,练完一套剑法,竟有些意犹未尽,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这不正常。

    过去三年在凉州,她也不是每天都往军营跑,独自练功夫是家常便饭,怎会不习惯?

    昨晚想到一半的问题卷土重来,她心不在焉地走向承恩殿,已然神游天外。

    长辈们各怀目的,说的话不能相信,但弟弟、堂姐、还有姜云瑶,都觉得姜云琛真心在意她,而她自己三番五次被他的美色吸引,压根做不到闭眼装瞎。

    若不然,就像姜云瑶所言,试着接受他,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不是给他,而是自己。

    随后的一个月,倘若她能寻回曾经的感觉,留在他身边的意愿胜过远走高飞,如今这样的生活……其实也还不错。

    反之,她就拿着和离书走出宫门,去追求她的海阔天空。

    清空闺房的那一刻起,她就打定主意,余生要活得开心顺遂,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

    所以她喜欢谁、讨厌谁,想要待在何处,只取决于她自己。

    许是因为看透了父亲的心思,不再存任何幻想,又或者是因为那瞬间,姜云琛不由分说地把她抱在怀里,轻描淡写地替她挡下了父亲的责问,给予她前所未有的决心与勇气。

    就像从小到大,他一面与她针锋相对,另一面却不自觉地带她走出家族为她设下的牢笼。

    承恩殿近在眼前,赵晏拾阶而上,心里逐渐尘埃落定。

    先帝与沈太后的故事令人唏嘘,今上和皇后也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厮守终生,而她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如果她确实还喜欢姜云琛,就此错过,难免有些可惜。

    只是,她的想法绝不能让他知晓,以防他故技重施,尾巴翘上天。

    也省得她最终认清自己不再喜欢他,抽身离开时,他无法承受打击。

    很好,这个计划堪称两全其美。

    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走进承恩殿的大门。

    简单收拾了一下,她更换衣裙,在桌案前落座。

    锦书问道:“娘娘,太子殿下已经醒来,正穿戴衣冠,您是现在传早膳,还是等殿下一同?”

    “等他吧。”赵晏说完,觉察到锦书讶异的目光,“你不要多想,堂姐能够顺利得救,殿下出力不少,于情于理,我都该对他……”

    她斟酌言辞:“客气些。”

    锦书:“……”

    小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她没有跟去招提寺,对营救五娘子的经过一无所知,但总觉得从那里、又或者说从燕国公府回来之后,小娘子有些不一样了。

    大婚头几天,她坐在这个位置的时候,从头到脚都像是凝着一层寒霜,而今——

    她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卷着颊边的一缕头发,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似专心致志地等候太子……不,等候早膳,思绪却不知已经飞到了何处。

    锦书忍住笑意。

    她最清楚这副神情,以前只有在闺房中关起门,小娘子才会流露出几分轻松自如的少女娇态。

    她行礼退下,告知膳房派来的宫人稍等片刻。

    姜云琛整理停当,走出内殿时,还在揣摩赵晏那句话的含义。

    兴许她只是随口一说,抑或因为他帮忙找到赵五娘,她才决定对他假以辞色。

    反正绝不是沾了旁人的光。

    回宫之后,他的打扮与纪十二大相径庭,赵晏再自欺欺人,也不会把他与那厮混为一谈。

    觉察到自己的心绪起伏,他不由愣神。

    三年前,赵晏默默喜欢他的时候,也是这般患得患失吗?

    果然,欠下的债早晚是要还的。

    赵晏听闻动静,不慌不忙地放开头发,正襟危坐。

    这是她从小练就的本事,每逢走神溜号,看到父母尊长进来,就能瞬间恢复如常。

    ——在宫里倒是不会,毕竟有姜云琛这个竞争对手,她无论读书还是习武,一刻都不敢松懈。

    如此看来,他在身边也算有所裨益。

    她不动声色地权衡着,想了想,对他微微一笑,点头以示招呼。

    姜云琛:“……”

    他突然觉得赵晏今天不大正常。

    桌面空空荡荡,她已经用过早膳了?

    那她特地留下等他,是要说什么事情吗?

    他正蹊跷,就听赵晏吩咐道:“锦书,传膳吧。”

    “……”

    真的有问题。

    姜云琛心里七上八下,在赵晏身边落座,生怕她说出“陛下和娘娘准我们年前和离”这样的话来。

    赵晏的目光循着他周身打量。

    他戴了一顶白玉冠,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素色的宽袍大袖虽不张扬,却难掩与生俱来的矜贵。

    前些天用早膳时,她都是尽可能躲避他,现下想开,觉得自己真是辜负了近在咫尺的美色。

    她点点头,称赞道:“陆公公眼光颇好,这身衣服很适合殿下。”

    姜云琛:“……”

    按说他该高兴的,但总觉得是暴风雨降临的前兆。

    更何况,衣服明明是他的主意,特地选了与纪十二的南辕北辙的风格,她为什么要夸陆平?

    他定了定神,一言难尽道:“赵晏,如果是因为赵五娘的事,你的感谢我心领,以后准许我进承恩殿就好,其他的……不用这么勉强。”

    赵晏:“……”

    她看起来有这么虚伪吗?

    两人各怀心思,大眼瞪小眼半晌,试图看透对方所想。

    最终,赵晏清清嗓子,开口打破沉寂:“我们讲和吧。”

    她放弃了。她天生不是演戏的料。

    姜云琛一怔,赵晏对上他略显惊讶的眼眸,认真道:“前些天我的确很生气,但现在想想,婚事是陛下与燕国公府的决定,并非你能左右,我没法怪在你身上,至于字条,你的解释虽然牵强,可已经过去的事,多思无益,我扔了你四五回,算作扯平。上元节之前,你我还要在同个屋檐下共度一个月,不妨过得开心些,即使将来分道扬镳,也能留一段美好的回忆。”

    说罢,她笑了笑,掌心朝前举起手。

    小时候两人闹矛盾,每回都坚持不到一天,就要去找对方言和。先服软的只要做出这个动作,另一个即使臭着脸,也会接过台阶。

    仔细算来,这回是两人有生之年冷战最长的一次了。

    姜云琛望着她清澈如许的眼睛,几乎想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

    ——婚事是他的“算计”,他看出了父亲与赵家的心思,因势导利将她娶来。

    然而这时,宫人们端着早膳鱼贯而入。

    突如其来的冲动烟消云散,他轻轻一叹,决定还是不在这个节骨眼上煽风点火了。

    再等一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