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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云琛只觉有些荒唐。

    可念头一经出现,便再也按捺不下,回忆细枝末节,种种迹象都印证了他的猜测。

    上山之前,在马车里的时候,赵晏就对他的面具表现出莫大的兴趣,对比她这些天的冷淡态度,堪称一反常态,后来到了招提寺,她不仅容忍他三番五次的亲近,还关心他有没有受伤。

    他还满心以为自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让她渐渐放下抵触与防备。

    却不料,全然是沾了另一个人的光。

    他想起在庭院中的对话——

    “方才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只顾着……”

    “不是,再前一句。”

    “你我现在也算过命的交情了,你可不可对我温柔些?”

    彼时,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失神,提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要求。

    而今恍然大悟,她望着他的时候,心里想的另有其人。

    还有在燕国公府,她看到他的新造型,也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

    莫非是他误打误撞,勾起了她对那个人的记忆?

    也对,边塞之地,时常有人如此打扮,那位不知姓名的仁兄或许便是其中之一。

    可他平日并无这种习惯,若不是赵晏恶作剧,趁他睡着在他头发上编了几条小辫,他又何至于为了逗她开心,故意梳起那样的发型。

    这算不算弄巧成拙?

    一时间,他心情复杂,后知后觉地想,赵晏以前会给人编辫子吗?

    她动作麻利、手法娴熟,难道……

    他无法再继续思考,只想尽快回到东宫,找她一问究竟。

    但愿她还没睡下。

    否则他不弄清真相,恐怕一整晚都无法安寝。

    承恩殿。

    赵晏与姜云瑶聊得忘形,想起那本帝后化名所著的游记,连忙拿来给她看。

    姜云瑶却并无意外:“你若提前两天告诉我,兴许我还会惊讶,但我向阿娘打听安平伯下落的时候,缠着她问了许多,让她把当年与阿爹去青奚的经历悉数与我讲了一遍。”

    又道:“阿娘还交代我,千万不要主动对阿兄提起,他这人死要面子,在调查取得实质性进展之前,都不大愿意求助于她和阿爹,他若好奇,定会去询问舅父。”

    赵晏:“……”

    知子莫若母。

    姜云瑶随手翻了翻书:“这本我没看过,待你用完,令人送去我宫里吧。”

    赵晏应下,姜云瑶把自己听来的奇闻异事逐一相告。

    末了,她慨叹道:“将来如果我找驸马,定要找个愿意带我四处游玩的人,就像阿爹和阿娘那样,走出京城,去其他地方看看。”

    见她面露憧憬,赵晏不禁好笑:“洛阳之外,你到过的地方只有长安,两京繁华,又岂是别的府州可比。想必皇后娘娘只与你谈论旅途中的趣事,半字未提路上的辛苦。”

    姜云瑶却道:“不试试怎会知晓?既然阿娘可以,我应当也不在话下。”

    说罢,看向赵晏:“晏晏,实不相瞒,从前我一直觉得,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就是你和我阿兄结亲,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成真。因此我现在什么都敢想,包括多年后,我会走遍名山大川,也写几本游记留给后世。”

    赵晏:“……”

    也可以理解。

    说实话,搁在以前,她宁愿相信金枝玉叶、多走两步都嫌累的姜云瑶立志行万里路,都不相信自己会嫁给姜云琛。

    或许三年前想过一瞬,但只是些朦胧的片段,还没来得及细思,就被他亲手打碎。

    而现在……

    “时候不早了,我有些犯困,就先告辞。”姜云瑶揉了揉眼睛,笑着起身,“改日再来找你聊。”

    赵晏送她出门。走了几步,姜云瑶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那位朋友虞将军,被阿爹留在禁军中当值,如无意外,多半不需要再回凉州了。”

    “得陛下赏识,是他的本领和造化。”赵晏点点头,“这是件好差事,他也算苦尽甘来。”

    姜云瑶道:“我原以为,像他那样在边塞长大、战功显赫的年少英才,会觉得待在京城束手束脚,谁知昨天偶然遇见,寒暄几句,他倒是并无不满,只说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在陛下效忠,他自当恪尽职守,做好分内的一切。”

    “他就是这般性情,私底下很好相与。”赵晏笑了笑,“但你别看他现在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之前在凉州,那些天渊人听到他的名字都要吓得两股战战。”

    姜云瑶哑然失笑,完全无法将虞朔清隽温和的面容与“凶神恶煞”的战神联系到一处。

    两人谈笑着出了门,赵晏目送姜云瑶消失在视线中。

    这时,有内侍前来通报:“娘娘,太子殿下请您稍等片刻,他有事要与您相谈。”

    “我知道了。”赵晏料想姜云琛是从皇帝那里得到了指示,便没有拒绝。

    她耳目受阻许久,连虞朔升迁的消息都未曾听说,迫不及待想要得知更多外面的情况。

    相较而言,准许他在承恩殿过夜,也并非不能忍受。

    她回屋洗漱更衣,待收拾完毕,在床榻边坐下,姜云琛便赶了过来。

    他像是怕她等不及提前入睡,寝衣和外袍都没有系好,就匆匆走进内殿。

    赵晏望见他略微敞开的衣领处露出的锁骨,飞快移开目光,提醒道:“穿好衣服,不然就出去。”

    姜云琛从善如流,整理衣襟,视线掠过矮榻,眼巴巴地看向她身旁的位置:“赵娘子,你我已经是过命的交情,看在……”

    “闭嘴。”赵晏没好气地往里挪了些许,“废话再这么多,你就出去。”

    姜云琛喜出望外,并没有把她的威胁放在心上,他行至榻边,就见她飞快地拖出两条衾被,一条丢给他,另一条横在中间:“明早再让我发现你偷偷把被子挪走,以后你休想再进承恩殿的门。”

    “在下遵命。”姜云琛言听计从,只要能留下来,别的一切都好说。

    却不由自主地想,他现在没有作胡风打扮,没有戴面具,赵晏心里念着的会是谁?

    赵晏昨晚只在禅房中凑合着休息了半宿,熬到这个时辰已有些困倦,见他沉默不语,便直接问道:“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姜云琛如梦初醒,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旋即,状似无意道:“西域火/药爆炸的事尚未明朗,我暂时没有告诉阿爹,还有你上次话说一半,那人自尽……是因为把我认成了谁?”

    “纪十二。”赵晏轻声道,“我的一位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姜云琛仔细琢磨她这句话的含义,恨不得逐字拆解。

    那人姓纪,在兄弟里行十二,便以此为名,赵晏称他为朋友,又一同去了西州,当是赵景明派去送信的人之一,至于“救命恩人”——

    他呼吸一窒,莫非赵晏在火/药爆炸现场死里逃生,全凭此人搭救?

    思绪已然信马由缰,他面上却不显,佯作好奇道:“他也是你父亲麾下的人吗?”

    “不是。”赵晏道,“他来自扬州纪家,是名商贩,机缘巧合与我们同行。”

    扬州纪家?

    那可是他的老熟人,回头就派人去表舅父那里查询一番,纪十二究竟是何方神圣。

    赵晏不知他心中千头万绪,打定主意道:“我与你说一说他吧。”

    她不确定自己的记忆何时又会失效,又不能每次都出宫去找赵宏,不如告知他,就当多一个人替她保存那段回忆,记得世上曾经存在过一个叫做纪十二的人。

    这些话她连父母都未曾说过,但莫名地,她认为姜云琛可以信任。

    就像在燕国公府的那晚,她对他讲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一样。

    姜云琛既想了解更多,念及那是赵晏和别人的共同回忆,却又有些排斥,左右矛盾之中,赵晏的声音已缓缓响起:“当年我们去安西都护府送信,离开凉州没多久,就遇上了他。他所在的商队被马贼袭击,他与同伴们跑散,正被马贼穷追猛赶,我们救了他,那是我第一次动手杀人。”

    赵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回想赵宏的言辞,一些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她在凉州的时候,虽然经常往军营里跑,但父亲从未允许过她真正上战场。

    尽管她可以赤手空拳打赢父亲的副将,百步穿杨手到擒来,刀法和剑法也得到几位老将军的一致称赞,父亲却坚决不松口,说一旦杀过人、见过血,就会踏上一条不归路。

    她不以为然,杀敌是保家卫国之事,她即使背负人命也问心无愧。

    天渊人在边境烧杀抢掠,虐待她的同胞时,手段残忍令人发指,她又岂会心慈手软?

    可惜父亲不准,她也无法擅作主张跑去添乱。

    直到那回,纪十二惊慌失措地奔向她,她搭箭弯弓,干脆利落地将他身后的马贼击落。

    当时她在想什么?害怕了吗?

    赵晏暗自叹了口气,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们送他回去,却只看到被洗劫一空的货车和死去的马匹,现场早已没有半个人影。他丢了货物,同伴们也凶多吉少,害怕回去被主家责罚,就自告奋勇要给我们带路,想让我们捎他一程。”

    “我记不大清楚了,但我最初应该没有同意,我们有重要任务在身,哪有闲工夫带他一个累赘?何况我们队伍中有在边境戍守多年的老兵,对北疆和西域的路线了如指掌。”

    “天晓得他用了什么方式说服我,最终成为我们的一员。我阿弟说,他还真有几分本事,让我们提前抵达西州,然后分道扬镳。”赵晏说到此处,眼睫轻轻一颤,“我们都没想到会在城中与他重逢,乌勒的寿宴办得热闹,想必订购了不少好物,他既是纪家商人,去送货也不足为奇,但……他认出了我们,在爆/炸发生时出现在我身边,牺牲自己救了我一命。”

    “我醒来时,他们已经都不在了,尸骨落入敌军之手,我甚至无法回去收敛。”她垂下眼帘,低声道,“我说的是杨叔他们,也就是我阿爹的手下。至于纪十二……只怕连尸骨都没有剩下。”

    姜云琛越过衾被,勾住她的手,动作轻缓地握在掌中:“好了,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