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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又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夜,清晨浓雾罩着整个城。

    天光晦暗,方轩之下,一面莲纹铜镜模模糊糊映出一个人影,三千青丝在檀木梳齿间流淌。

    酥手挑出一支簪子,镜前女子懒懒道,“今日的头梳的端庄些,要会客的。”

    “这两日也没收到拜帖。”老嬷嬷一边绾发一边说道。

    女子轻笑,“她见我,可不需的什么拜帖。昨日在狱中闹了一日,今日也该来了。”

    刚用了朝食,萧滢滢便收拾收拾,来到了郡守府。

    在堂前坐了一会儿,吴徐氏一身雅正的宫装,快步从后面转出来,一身老气横秋的样式都盖不住那一双水灵水灵的大眼睛。她上前矮身行礼,“不知郡主驾到,妾身实在失礼。”

    萧滢滢在主座上坐着,一看这吴徐氏也是愣了一刻。心中惊道:“这吴老狗如何讨得这样年轻貌美的娘子,老夫少妻啊!”于是在心里对这位吴徐氏也少了些抵触,谁不喜欢貌美又有才情的小娘子呢。

    她忙抬抬手,示意吴徐氏站起来,“夫人请坐,不需的那些虚礼。”

    吴徐氏微微颔首,低着眉坐到一边的椅子上,然后吩咐身边的嬷嬷,“天凉,给郡主换一盏热汤茶,把云片糕,枣酥糖端来,叫厨房把去年秋天存的桂花拿出来,做了糕点给郡主尝尝。”

    她说话时头上的步摇微微晃动,灵动的表情与这一身暗色很不相称。她转过头来,笑吟吟地说,“郡主一来五羊郡,妾身就想拜见的,又担心我这样的身份,郡主巾帼英雄,是不喜欢的。”

    “听闻前夜又受了惊,妾身格外不敢在郡主面前现眼。郡主今日能来,妾身实在欣喜。郡主喜欢吃什么,即刻让厨房做了来。我新学了做芙蓉糕,郡主想吃的话,我亲自做给郡主吃。”说着说着,手就撑到了腮边,就像跟邻家密友间的闲聊。许是觉得在郡主面前不够端庄,又赶紧把手拿下来坐端正。

    萧滢滢实在是应付不来这种寒暄场面,吴徐氏滔滔不绝说了半天,她张了张嘴,也不知道答什么。“啊,那什么,不必客气,我来……我来问问……”

    她寻思了半晌,也没凑出来一句客套话来,干脆放弃了周旋,直接问道:“三院纵火案,夫人可有想法。”

    闻言,吴徐氏抬手遮口吸了一口凉气,她愣了一下,转着脑袋看了看四周,摆摆手让下人们退下,只留下老嬷嬷在身后跟着。而后把手拢在嘴边悄声说,“大人可不让我打听,郡主快给我讲讲。”

    萧滢滢无奈,心想,“这小娘子知道些什么呀!”看了一眼她身后站着的嬷嬷,挤了一脸笑,“刚刚夫人说,会做什么糕?我忽然想尝尝,要不,等夫人做了来,边吃边讲?”

    “好啊!”吴徐氏说着就站起来。

    萧滢滢又说,“夫人去了,我一个人好生无聊,不如让这位嬷嬷留下来陪我聊聊天,可好?”

    “好啊!郡主且等着,我很快就做好了!”吴徐氏说着行了礼,兴致勃勃地走出前堂。

    萧滢滢上下打量了那位嬷嬷,心道,“想来这内务,怕都是这位嬷嬷在操持。”

    于是开口:“嬷嬷是一直跟着夫人的?”

    嬷嬷颔首行礼,“回郡主的话,奴是一直跟着夫人的,奴是夫人的乳母,夫人嫁到郡守府,奴便也跟来了。”

    萧滢滢手里摩挲着茶杯的盖子,道,“夫人年幼,我们这一行这么多人来,可是劳累嬷嬷主持张罗的?”

    嬷嬷却一弯膝头,跪在了堂前,“郡主言重,王爷郡主远道而来,我们这些奴才做的不周全,还请郡主降罪。”

    嚯,这一上来就给萧滢滢将了一军,意思其实是说,“我一个老人都这样了,你再为难就是你不懂事了。”

    可这终究是院墙里的招式,而萧滢滢是沙场上的将。此事也绝不是撒了碟子碎了盘子的小事,那是事关朝政的纵火谋害案。

    萧滢滢并没被她欺压到,反而多了怀疑,翘起二郎腿,将盖碗把玩得夸夸响:“那你自己说说,都哪里不周全。”她自己不觉得,但其实那个样子和萧洵安简直如出一辙。

    嬷嬷没想到萧滢滢能有此问,却也不慌,回答道:“老奴人老嘴笨,惹得郡主不快,便是一罪。郡主但罚,只要郡主宽心。”

    这老嬷嬷的嘴可是厉害,让她不由想起在狱里审过的江氏,也是滴水不漏的说辞。

    再一看这嬷嬷总觉得有几分相似,萧滢滢撑着下巴,故作好奇道,“嘶~昨日在狱中见了清和园的管家婆江氏……”

    她明显见到嬷嬷的眉毛动了一下,舒展自若的眉头很快攒在了一起。

    她故意不继续往下说,那嬷嬷的眼珠子就开始左右闪。

    萧滢滢可不急,她就坐着,不停将碗盖拿起放下,拿起放下,拿起又放下……瓷器碰撞的清脆声,仿佛一道一道的刑鞭抽在嬷嬷心口。

    终于嬷嬷忍不住了,抬起头来,一脸奉迎的笑:“郡主说的,是老奴的妹子,奴斗胆向郡主打听打听,不知她在狱里可受了苦?”

    “下大狱总是要吃些苦的,那里头一进去就一股子霉烂味儿,还得睡在湿乎乎的稻草堆里。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暖,她一看就是那种没吃过苦的体面人。”

    嬷嬷垂着头,藏青的衣服上冒出一圈一圈的水印子。

    萧滢滢又说,“万家那个管事,叫那个什么海的,下狱才两个时辰就没气了。这大狱,可比我们那儿的可怕多了。原本以为郡守大人对自家奴仆应当是要手下留情的,谁知道,我去的时候,临芳苑那个管事啊,就是那个德来,人挂在那儿,全是血,根本看不清面貌,连个人形都没了。”

    “我住进苑里的时候,他还生龙活虎的。一转眼成了血葫芦,话也说不清。你是不知道,我坐的那么远,他的血都流到我脚底下了。”说着,还把漆黑的脚底翘起来给嬷嬷看。

    嬷嬷悄悄抬眼瞥了一眼,可就那一眼,足以让她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其实萧滢滢穿的压根儿不是昨日那双鞋,但最可怕的并不是事实,而是想象。

    嬷嬷满面通红,涕泪横流,她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郡主明察!郡主明察!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婆子能谋什么大案啊!”

    “若她要纵火,必定在门海上做手脚,叫人无水灭火才是。我前儿还交待她看查门海,她做事细致,郡主您看得到的啊!贼人之过,万不能害了良善人!”

    门海这东西,有没有水,裂没裂缝,打眼儿就瞧见了。虽然需要时常清理加水,但绝不是安排客人入住前需要特地查看的。她知道要来客人,不交代客人喜好,房内布置,偏偏交代门海。

    要么她对门海情有独钟,要么提前知道要走水,为避责任,门海绝不能出错。

    檐下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帘,啪啪啦啦敲着地面。

    萧滢滢离开椅子,慢慢在嬷嬷面前蹲下来,“你特地交代她查看门海,可是知道,这园子要着火?”

    嬷嬷忽的就止了哭声。萧滢滢死盯着那双红的眼睛……

    “哐当”一声脆响,青釉瓷在地上碎作几瓣,嫩粉的芙蓉糕散了一地,咕噜咕噜滚到萧滢滢脚边来。

    吴徐氏快步跑过来,扑通跪在嬷嬷身侧,眼泪跟珠子似的从水汪汪的眼睛里头滚出来,“郡主息怒,嬷嬷一直跟在我身边,平日是骄横了些。她若是惹郡主不快了,徐琳替她给您赔不是。她年纪大了,身子骨弱,经不起太重的责罚,求您从轻发落。”

    吴徐氏跪在那,眼泪汪汪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受了委屈的兔子。下人们听到动响也都跑了过来。萧滢滢那受得了这样的架势,忙摆了摆手,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诶了几声也没说出话来。

    想来嬷嬷婆子的也不可能是主谋,她一下站起身来,跺脚猛叹了一口气,“哎呀!”也没要下人递来的伞,冒着雨就冲出去了。

    眼看萧滢滢没了人影,徐琳止了哭,站起来用帕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湿,看向萧滢滢离去的方向。嬷嬷还跪在地上抽抽搭搭的抹眼泪,徐琳烦躁地啧了一声,“行了,别哭了,险些坏了事!”

    嬷嬷强压着身体的抽动,也站起来,弯腰给徐琳拍打弄脏的衣裳。

    徐琳抬眼看了看不停落雨的天,一道紫电惊雷落了下来。她摆摆手,下人都各自散去,只留下她和嬷嬷,她说,“去,把那半块同心佩送到何瑶瑶手里吧。然后去万记点一份梨汤,两颗梨子,不要当归。”

    萧滢滢湿漉漉地回到芳临苑,魏鋆赶忙备了热腾腾的浴盆。

    萧滢滢泡在热水里,似露马脚的嬷嬷,梨花带雨的吴徐氏在她脑子里不停打转。“哎呀!”她龇牙咧嘴地把布巾摔进水里,晃了晃脑袋。

    “以后下雨,郡主要记得拿伞,最好是戴笠。”魏鋆在屏风外烫平萧滢滢要穿的外袍。“万事再急,身体为重。”

    “知道了。”萧滢滢捋了捋头发,就从桶里站了起来,几下擦了水汽套好了衣物,走出来。

    “郡主今日受了寒,该多泡泡热水。”魏鋆说着把袍子举起来帮萧滢滢穿上。

    “哎呀,你今日好啰嗦。备马。”萧滢滢迅速穿过袖管,前襟一笼就往外去了。

    魏鋆紧跟在后面撑起一把伞,萧滢滢走到门口却没见到自己的马。

    “俶尔呢?”

    “让俶尔歇着了,郡主将就将就。”魏鋆伸手展掌,那边一辆花俏的马车,绛纱金缕花,翡翠串珠帘,连车轱辘都漆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很纠缠的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