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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在这个宅子里,住了整整十年。

    唯一的工作就是替主人家养花。

    十年后,有人来拜访,看着我,问:“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在这里?”

    我点头。

    那人望着阳光下云海一般的花圃,似有叹息:“只种姜花?”

    我再点头。

    “这些年……除了我,还有谁来?”

    我的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

    没有了。

    除了你,再没有人来。

    那些个风神隽秀、天神一般的男子们,再也再也没有回来……

    只有姜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长着,开开败败。

    那人定定地看着我,最后,说了一句话:“崔娘,你……要不要嫁给我?”

    我整个人一震,拿花锄的手,就那样停住了。

    二

    二十年前,我在市集卖花,经我之手的花卉总是显得特别鲜艳,花期也比别家长远,久而久之,大伙儿便都知道了北市红砖墙下,有个卖花的崔娘擅长种花。

    那一日,雨下的很大,但因为快七夕了,家家户户都会买花送人。学堂的先生曾说什么“伊其相谑,赠之芍药”,意思就是七夕节最该赠送芍药。可芍药一般都在五月开花,我就费尽心思的使用各种方法,将它延迟到了七月。眼看这几日都下雨,我的花就要被氤死了,趁着还没败谢赶紧卖了才是正事。因此,尽管大雨滂沱,路又难走,我还是拉了一车的芍药出去。

    集市上人不多,我撑着伞哆哆嗦嗦的缩在车后,晌午过后,正捧了个窝窝头啃着,一辆马车踏碎风雨,突然停在了我面前。

    那是一辆全身漆黑的马车,看起来平凡无奇,但拉车的马,却是一等一的好马。疾奔而来,瞬息停止,丝毫不带喘气的,一身皮毛更是油光水亮,神骏异常。

    我再看向给我拉车的老驴,顿觉一个天一个地,差的也太远了!

    “你就是那个很会种花的崔娘?”驾车的车夫问我。我点点头。他一拉车门:“上车。”

    等等,这是要干嘛?

    虽然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马车,但也断断没有都不清楚对方来历就上人车的道理。

    去哪啊——我比着手势问。

    “我家公子府里的花不知怎的一夜间都死了,听说你种花很有一套,快上车,治好了我家公子的花,重重有赏。”

    我犹豫了一下——可我的这车花怎么办?

    车夫啪的将一袋钱币丢在我面前的地上:“这车花我们全买了,你总可以放心走了吧?”

    地面有水,那钱袋便在泥地上落陷出了深深一个凹。

    我默默地看了许久,才弯腰,慢慢将钱袋捡起。

    “快走啊!”车夫见我捡了钱,更焦急的催我。

    我却把钱袋还递给他。

    他面色顿变:“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我种花卖钱,路人用钱买花,来往之间,讲究的不过一个公平。这种投掷到地上的钱,我是不接的。

    也不稀罕。

    车夫看出我的拒绝,便大怒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说着一挥马鞭,不偏不倚的打在我身上。

    自小市井长大,见惯了世情百态、地痞街霸,并不是第一回挨打,我早已习惯。因此,也不反抗,只是抱住自己,尽量用背去抵鞭子。

    周围很多人围了上来,有劝说的,有看热闹的。

    而就在一片噪杂的指指点点中,我听到一记冷笑声。

    周围有很多声音,那记冷笑声音并不大,却偏偏像针一样刺入我耳中,听了个真真切切。

    我扭过头,见不知何时对面又来了辆马车,车门半开,一个白衣的少年目光如水,比冰雪更清冽。而他,就那样远远的望着我,唇角上扬,对身旁之人说了四个字:“贵市真乱。”

    他身旁之人立刻跳车。

    围观的人群纷纷退避,让出一条路来。

    那跳车之人撑着伞大步走到跟前,冷冷道:“住手!为什么打她?”

    车夫转头看见他,表情大变,连忙拱手:“孔大、大、大人……”

    不止他惊,我也惊。只因为,这个身穿紫衣年过三旬的男子,不是别人,乃是我们燕国鱼丽城的城主孔三关。

    我曾远远见他在城墙上发号施令,却不想,有朝一日,会近在咫尺。

    孔三关皱了皱眉:“你不是……那个……风府的车夫吗?”

    “是是是。大人记性真好!我家公子三年前去拜访大人时,就是小人赶的车子。”车夫见他认得自己,喜上眉梢,结果孔三关立刻沉下了脸,厉声道:“你家公子给了你几个胆子,居然当街殴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车夫一怔,连忙辩解:“不是的,大人,是她先挑衅我,还辱骂我家公子……”

    周围突然起了嗤笑声。紧跟着,就变成了哄笑。

    “笑什么?你们笑什么?我没乱说,是这个刁妇先侮辱我家公子,我出于愤慨才忍不住打她……”车夫慌乱辩解,结果众人全都笑了。

    一人指着我道:“她是个哑巴,怎么辱骂你?”

    “撒谎也不先问问清楚,哑巴都能骂人,那天可真要塌了!”

    “你这仗势欺人的狗奴才,跑我们鱼丽城来撒野,管你家主人是谁,城主大人,可一定要严惩他啊,不能让咱们城的人白白挨打!”

    这些人,刚才不见他们出手拦阻,如今见孔三关来了,倒个个义愤填膺起来了。

    孔三关问我:“你要不要告他?”

    依我朝律例,挨了打,是可以告的,然后由官府来处判,或赔钱,或坐牢。

    我记得有一次,邻街的王叔砍柴时被一恶少推下山,伤的不轻,于是这位孔大人就判恶少替王叔砍一个月的柴。那位娇生惯养的少爷哭天喊地,家属们去求情,孔大人说:“知人艰辛,方能怜人不易。”结果,恶少砍了一个月的柴后,性格大改,从一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变成了一个谨言慎行的大好儿郎。

    那是孔三关最令百姓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

    如今,他这样问我,我打量着那打我的车夫,想象着他帮我站在街角卖花的情形,不由莞尔了。

    孔三关见我这种情况下还能笑,便怔了怔:“如何?”

    我摇摇头,指指马夫的鞭子,再摸摸我的后背,露出不疼的样子。不过确实也不太疼,那车夫还是手下留了情的。

    孔三关点头道:“好。既然这位姑娘不追究,你走吧。”

    车夫却不肯走,表情焦躁:“大人有所不知,我家的花一夜之间全死了,公子心疼不已,我等四处寻访会种花的奇人,听说鱼丽有个崔娘很厉害,连夜赶车来请。是我太过着急,这才得罪了姑娘,刚才挥鞭子,也只是吓吓她,并没真个打……大人,请务必让这位姑娘跟我去看看花还有没有的救啊……我从帝都来一趟也不容易……”

    原来他是从帝都来的,难怪不知道我是个哑巴。

    孔三关冷冷道:“她不愿,你就硬请么?哪天我见到风公子,倒要好好请教一下,他是怎么管教的底下人,竟越来越嚣张了。”

    车夫突地屈膝,顾不得一地泥浆跪倒在地上,再抬起头时,眼中便蕴满了泪:“大人、大人你有所不知……我家公子……已经快不行了……若非他日日指着窗外的花度日,若非那花突然的枯了,我也不会如此急躁失礼……”

    孔三关吃了一惊:“风公子怎么了?”

    “我家公子病了好几年了,一直不让对外说……尤其这半年,更是连床都下不了了!”车夫说着,失声而泣。

    孔三关显得很震惊,呆立半响后转向他自己的马车,朝白衣少年看去。白衣少年默默地点了点头。

    孔三关当即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另当别论。崔娘,你若没什么事,就同我们走一趟如何?”

    他说的是“我们”,难道他也要去?

    可是我的花……

    孔三关看出我的疑虑,又道:“你的花我让别人帮你卖着,卖完后将驴车送回你家,并向你的家人报备一声,你看可好?”

    车夫在旁边道:“对对对,再给你家人十两银子,让他们安心。”说着,将那个我还回去的钱袋又递了过来。

    我却照旧不接。

    旁边有知底细的乡邻道:“她没有家人的,你给也是白给。”

    车夫一呆,尴尬的把钱袋收了回去。

    我则转向孔三关,比了个“走吧”的手势。

    车夫忙开车门:“姑娘请上车。”

    我睨了他一眼,微微迟疑,孔三关觉察到了,便道:“要不……你坐我们的车?”

    我忙不迭的应了。

    虽然那什么风府的车夫是救主心切,但他毕竟打过我,我也不愿跟他在一个车上待着。能跟着孔三关走,再好不过。

    三

    于是我便上了孔三关的马车。

    车上只有他和白衣少年。少年看起来很年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眉目深然,瞳眸漆黑,宛若冰雪铸就,凡人若是离得近了,都会亵渎了他一般。

    我不由自主的往车角缩了缩,尽量离他远一点。

    而他压根不看我,只是望着窗外的风雨凄迷的街道,若有所思。

    “没想到……风小雅竟然病了……”孔三关低声感慨。

    风小雅?我怔了一下。作为燕国人,我自然是听过这个名字的。他是前臣相风乐天的独子,举国皆知的风流人物。他怎么会病的?莫怪那车夫如此着急。

    白衣少年则表情淡淡:“他很久前就病了。”

    “咦?我三年前见过他一面,他当时还很精神啊。”

    “融骨之症,不会表露在脸上的,只会令他的骨头越来越软,到最后形同瘫痪。”

    “融骨之症?”孔三关惊道,“这是什么病?他怎么会得这病的?”

    “你以为他为什么从来都是马车出行?”

    孔三关一怔。

    “他天生软骨,大夫预计活不过十岁。但风乐天却真真是个人物,不但没有放弃,反而寻了绝顶高手来教他武功。风小雅的骨骼较一般人柔软,剑走偏锋,竟练就了一身好本领,也一口气活到了现在。”说到这,白衣少年停了停,瞳目更深,“一心要与天命争的人,最后往往却还是争不过天……很讽刺啊……”

    明明不过束发之年年纪,却如此老气横秋。而且他跟孔三关同车而坐,孔三关身为燕国第一大城——鱼丽的城主,竟对他毕恭毕敬,这个少年……究竟什么来头?

    不过,管他是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之前在集市上站了半天,又冷又累,如今坐进了温暖如春的车厢里,困意很快袭来,便闭上眼睛睡了。

    等我再醒过来时,马车里只有白衣少年一人,点了盏灯,捧着本书在灯旁看。孔三关却已不在了。

    见我动弹,少年瞟过来:“醒了?”

    我忙掀帘子往外看,马车是停止的,停在一个院子里,外面楼影重重,灯火依稀。这里……是哪?

    “我们已到目的地了。”少年道,“孔大人见你睡的很熟,不忍叫你,让你继续安睡。”

    我心中一暖,复又惭愧。

    我这个人,最见不得就是别人轻视我,因此那车夫只是把钱袋扔到地上,我便不愿跟他走;但另一方面,别人若对我好,我便会十分不好意思。

    孔三关如此人物,竟会这般体恤人,真真叫人从头暖到了个骨子里。

    而这时,一连串脚步声便由回廊那头传过来,我定睛望去,正是孔三关。

    孔三关见我醒了,很是高兴:“崔娘你醒的真好,快跟我去看看那些花究竟怎么了。”

    白衣少年先行下车,然后转身来扶我,我有点意外,但还是把手交给他。他的手,冰凉冰凉,竟似没有温度一般。

    我心中小小的惊诧了一下。

    而他很快将手收走,转身前行。

    一名管家打扮的妇人在前带路,我们跟着她走。一路雅舍精美,深院豪宅,处处彰显着此地主人的威仪。

    而等我穿过第六重拱门后,终于见到了生平首见的风景——

    月夜下,深蓝色的湖边,种满了花。

    每隔十步,竖有一个雕成花瓶形状的石柱,瓶子里则点着灯火,远远望去,一盏盏,连绵成线,汇集成一朵花的样子,极尽妍态。

    我一眼认出,那是姜花。

    灯柱之间,成千上万株姜花,枝枯叶尽,死了个彻彻底底。

    我连忙跑过去,翻开枯叶细看。按理说,姜花抗逆性很强,除非遭受冻害,一般不会枯萎。如此夏日,正是花开之期,此地又没下雨,为何突然全死了呢?

    管家在我身后问道:“姑娘,你看这花,还有的救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刨出其中一株的根细看。

    耳中,听孔三关问道:“这些花是一夜之间死的?”

    “是的,三天前还好好的,前日一早起来就全死了。问遍了府里的下人们,都说没碰过。这几日到处找巧匠来治,都束手无策……”管家说到最后,渐有哭腔。

    孔三关又问:“那风公子还好吗?”

    “公子就住那边。”管家一指西边的小屋,“他半年前搬至此屋,这样每日开窗,便能看见这些花。所以,他是第一个发现花死了的。虽然公子什么都没说,也没怪我们,但大伙儿见他身体越来越差,都疼在心中,所以到处想法子。听说连一得罪了这位姑娘,他跟随公子时间最久,脾气又暴躁,我替他跟姑娘赔不是!”管家说着过来要给我下跪,我连忙扶住她,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介意。

    管家满是忧愁的看着我:“姑娘可看出了缘由?”

    我点点头。

    管家大喜:“真的?是怎么回事?”

    我虽然看出这些姜花是怎么死的,但口不能言,又不识字不能书写,因此琢磨着该怎么解释才好。这时,白衣少年突道:“你比划,我来帮你说。”

    咦?我怔了一下。他能看懂我的手势?不过,试试也好。

    当即先指了指手上姜花的根茎,比了比长短、粗细,还在迟疑该怎么表达,少年清凉冷傲的声音,已悠悠响了起来:“姜花的根茎本应横向匍匐生长,但这株的根明显过细了。是不是这意思?”

    我又惊又喜。惊的是他竟然能从我这么简单的动作里读出我的意思,喜的是大千世界,竟真有人在不了解我的情况下就能解读我的话。一时间,欣喜难言,望着白衣少年,只能用拼命点头来表达我的激动。

    少年没太在乎我的激动,只是淡淡说了两个字:“继续。”

    我连忙又走到湖边,指着湖水,然后用花锄把湖边的土壤刨了个坑,挖出里面的土,捧到管家眼前。

    管家自然是看不明白的,忙求助地看向少年。

    少年沉吟了一下,才道:“她认为,问题出在湖水上。水里有毒,腐蚀了湖畔的土壤,然后破坏了姜花的根茎。”

    我继续激动的点头,又打了桶湖水,勺起一勺闻了闻,伸出手指蘸了蘸,刚要放入舌尖尝试,手却被孔三关一把抓住。

    “既说湖水有毒,怎么自己去尝?”孔三关轻声责怪。我顿觉鲁莽,羞的脸颊一片绯红。

    少年则凝望着那桶湖水,幽幽道:“是谁下的毒呢?看来,这个答案只能由风小雅,亲自找出来了。”

    管家忙道:“公子还在擦澡,再过一盏茶功夫就好。三位请先客厅小坐,喝杯茶,等公子好了,我就领你们去见他。”刚说着话,姜花前方小屋的窗就开了,一人用竹钩挑了盏灯笼挂到檐前,于是屋前的道路就被照亮了。

    管家喜道:“呀,公子已经洗完了!如此各位这边请——”

    我跟着他们走向小屋,说是小屋,其实也不小,只不过比起前院的精舍来,这间大约五丈见方的木屋显得朴拙而简陋。

    管家通禀了一声后,门就开了,一股湿漉漉的、好闻的香气扑鼻而至。我又仔细辨别了下,原来是木樨香。

    之前挑灯的人迎将出来,刚才距离甚远,没有看清面容,近了一看,竟是位身穿银甲、眉目如画的女子。

    银甲女子躬身行礼,我发现虽然孔三关走在少年前面,但她行礼时,却是冲着少年:“让各位久等了。请进。”

    屋子不大,用一道锦帘隔成两半,帘子后头,便是卧室。一张大床,正对着面向姜花的窗户。床上躺着一个男人,穿着一件黑袍,长发微湿,正搭在枕头上晾着。

    银甲女子用垫子垫高他的身子,扶他稍稍坐起了些,而那么轻易的一个动作,就像是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气息微急,闭着眼睛,显得很是疲惫。

    孔三关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急切道:“一别三年,公子怎病重至此?”

    这个人……就是风小雅吗?

    我在心中默念着这个被外界传颂成天神一般的名字,再看前方那个奄奄一息的病人,真不敢想象是同一个人。

    可等他睁开眼睛,朝我这边看过来时,我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再不敢怀疑他的身份。

    那样清亮的、仿佛墨夜中寒星一般的目光啊……

    让人怎敢相信他是个垂死之人?

    风小雅定定的看向我身旁的白衣少年,然后笑了。

    他五官冷峻,本是一个看起来喜怒不形于色、颇具威仪的男子,但此刻一笑,眉目柔软,眸光四溢,竟有无限温柔。

    “你怎的来了?”

    少年答:“看看你死了没有。”

    他又笑:“你还没死,我怎会死?”

    “想我死,可不容易。”

    “那我自然也是要随着你活的。”他虽这样说,但眉头突然皱起,五官绷紧,难掩的疲惫。

    “晚衣不在这里么?”少年环顾四周。

    风小雅笑了笑,没说话。倒是一旁的银甲女子忍不住开口道:“公子把江先生赶走了。”

    孔三关一怔:“赶走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赶走江晚衣?”

    江晚衣,听说是个周游四方的神医。有他在,风小雅应该会没事吧?为什么要赶走那么重要的人啊?

    我跟孔三关一样纳闷不已。而银甲女子委屈的看了风小雅一眼,说道:“公子说他的病反正是治不好了的,留江先生住在这里,是浪费江先生的宝贵时间,还不如放他出去救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