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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晚衣再进来时,看着两人的表情,便明白了:“你们已做好决定了?”

    风小雅点点头:“是。我们……”

    在他的话语声中,颐非什么也没说,扭头离开了。

    他飞快地来到马厩开始套马,咒骂自己浪费了那么多宝贵的时间,最可恶的是,浪费到最后,也依然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他心头既憋屈又恼火,套马的动作便有些粗鲁,马儿吃疼,不满地叫了起来。

    一声音忽道:“拿畜生撒火,你可真出息了!”

    回头一看,又是罗紫。

    颐非不答话,继续套马。罗紫挑了挑眉毛道:“马上就要下暴雨了,又近子时,你非要这个时候上路?”

    他将马牵出马厩,刚要离开,罗紫挡在了前方。

    颐非心中无奈叹气,喊了一声:“母妃!”

    这个称呼令罗紫的表情微变,但她没有让路:“你真要走?你可想仔细了?这一走,再也见不到她了。”

    “一刻钟前你还在劝我赶快离开,现在我要离开却又拦阻,这是什么道理?”

    “我之前劝你走,是因为我觉得有鹤公在,你那小美人应该没事。可现在,我听说鹤公不打算唤醒她,也就是说天亮之前,她不能自己醒的话,就死了。小非,你再想一想罢。”

    颐非的嘴唇动了几下,突地扭过头去,沉声道:“我不配,母妃。我连挽留一个人,都不配。”

    他在秋姜的人生中,出现得太迟太迟。

    这一趟归程,他更像个看客,得以近距离地目睹一场传奇。

    而且在最后的那场大戏中,也没能切实地帮上什么忙。

    这样的他,这样软弱无力的他,这样一无是处的他,甚至不曾从头到尾完全信任她的他,有什么资格决定她的结局呢?

    尤其是,至亲如姬婴;至爱如鹤公,都选择了让她离开。

    又一道霹雳划破夜幕,这一次,暴雨终于宣泄而下,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脸颊。

    他消瘦微黑的脸颊上,一片水珠。

    ***

    那道闪电也再次扯开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秋姜眼前出现了一点微光,再然后,她发现自己可以动了。

    她下意识地就朝姬婴所在的方向走过去,然而景物依旧,榻上却已没了人影。

    阿婴?她一边喊,一边四下寻找。去哪了?他去哪里了?

    然后眼前的一切快速旋转,场景变化了。

    她的前方有一条河。一条冻结成冰的河。

    河上方的天空里,飞着无数盏孔明灯。灯光繁密,宛若星光。

    啊,这里是……幸川。

    河岸上全是人,忙忙碌碌,全在放灯。他们在祈祷,求上苍垂怜宰相大人的独子,能够病好。

    有一个小姑娘,也挤在人群中,歪歪扭扭地用木炭往灯上写字,她写的是“盼上青天偷灵药,佑他此生得长宁。”

    江江。

    是江江。她在为风小雅祈愿。

    秋姜的心骤然一紧,对她喊道:“快逃!快逃啊!”

    你可知灾难马上就要来临?你可知你会成为那个人的一生之痛?

    你快逃!你快逃啊!

    那小姑娘似听见了她的心声,朝她这边转过头来,继而露出欢喜之色,问道:“你有灵药吗?”

    我、我……我没有……

    小姑娘灿烂一笑,“那我上天去啦。”说着将手一松,孔明灯飞了起来,她也跟着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秋姜情不自禁地想:完了。终究是欠下了这份因果。

    当想到“欠”这个字时,她猛地想起了其他一些事——我还没有拿到四国谱。我还没有让那些人真的“归程”。我还没有还清因果啊……

    秋姜皱起眉头,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躯体,再次无意识地挣扎起来。

    一旁的江晚衣连忙过来查看,然后对风小雅道:“她要醒了。”

    风小雅脸色顿白。

    ***

    大雨滂沱,将万物遮挡,前方的道路便再也看不清晰。

    颐非一瞬间就被浇透了,罗紫赶紧将他和马都拉回马厩,叹了口气道:“看来,天要你留啊。”

    颐非看着这场大雨,不知为何就再次想起了秋姜那对流血的耳朵。

    “你走不到的。”

    “谁说的?我马上就到了。看到那烟了吗?再走五十步就到了!”

    “你还好吗?”

    “死不了的,放心吧。”

    “若有下辈子,你希望我如何补偿你?”

    “我不想要下辈子!我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没有来世,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不想认命,就得把这一辈子改了!”

    颐非整个人突然一震,像被雷击中了一般。

    罗紫紧张地注视着他:“你怎么了?”

    颐非脸上本就全是水珠,如今又添了两道水痕。

    他哭了?!说起来,这还是罗紫第一次见他哭,心中十分震惊。可下一刻,却见薄薄的两片唇角往上勾起,笑得有点贱有点坏有点挣扎而出的洒脱。

    “她不是那样的人啊。”

    “什么?”

    “她怎么可能甘心死呢?她啊,是个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放弃,咬牙拼命活下去的人。是个无法动弹无法行走被软禁在云蒙山上,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仍不服输,耗费整整四年重新学会走路的人。那样的人,怎么甘心被别人决定命运呢?姬婴不能。风小雅也不能。”颐非仰天大笑出门,突然扔了马缰,走进雨幕,走向风雨中的小楼。

    ***

    秋姜的身体动得越发激烈了起来。

    江晚衣和风小雅全都定定地看着她。江晚衣问:“要让她再次平静吗?”说着,伸手去拿香炉,却被另一只手横空拦截。

    江晚衣扭头,便看见了颐非,全身湿透但一双眼睛亮如明星的颐非。

    “我要唤醒她。不,是她自己想醒,我要帮她。她还没有完成任务。她还没有真正归程。她,还有遗憾,不能死。因为……”颐非说着,将目光转向风小雅,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姜花还没有开。”

    风小雅的眼中一片雾色,最后慢慢地凝结成了水珠。

    ***

    秋姜追着江江的孔明灯拼命奔跑,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地奔跑有何意义,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多久,而就在那时,脚下发出咔擦一声轻响,踩中了某样东西。

    她低下头,看见了另一盏孔明灯,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地孩童笔迹:“求让阿弟的病快快好。”

    于是她想了起来,这盏灯是真的。她在幸川并没有真的见过江江,但却真的捡到过一盏灯。不知是谁家的女童写了这行字做了这盏灯,却最终没放上天,遗落在了岸旁。

    阿弟的病……

    阿弟的病不用治啦,他已经飞去了天上,自此无病无痛无伤无憾。

    一个声音突然问:“你只有一个弟弟么?”

    惊天霹雳,场景旋转,她再次回到了荒芜的小院,看见了洗衣服的女人和喂酒的男童。男童展齿一笑,笑得眉眼弯弯。

    然后,他突然转头朝她看过来,唤道:“姐姐。”

    她心中一紧。

    下一瞬,荒芜的小院变成了姬家的书房,少年坐在棋盘上,同样转头朝她看过来,满脸惊喜地唤道:“姐姐?”

    一时间,如梦似幻,心神俱碎。

    少年款款起身,挥袖一拂,像拂走尘埃一般地拂走了射向他的那根箭,然后对她张开双臂,微微一笑:“欢迎归来,姐姐。”

    秋姜一个惊悸,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处,一道晨光从半开的窗棂处照了进来,照在两个人的身上。他们坐在榻旁,一左一右地看着她。

    左边之人静郁,右边之人跳脱。而此刻,两人的表情一模一样,齐齐开口道:“欢迎归来。”

    秋姜想起身,然后发现自己动不了,手脚全都不听使唤。

    “我怎么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为难。而这时,第三人才走入她的视线,叹了口气道:“还是我来告诉你吧。你得再花一段很长的时间……学走路了。”

    秋姜怔住,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最后突地哭诉出声:“天啊还是让我死了吧!”

    颐非和风小雅双双一怔,片刻后,同时轻笑了起来。

    ***

    太阳正式升了起来,风小雅将秋姜抱到窗边——就像云蒙山上,月婆婆和阿绣经常把无法行动的她抱到窗边晒太阳。

    温暖的阳光照在秋姜脸上,她忍不住轻轻闭了下眼睛。光明驱散了一切黑暗,那个长长的梦境在这一刻遥远得恍如隔世。

    她忽开口问道:“月婆婆和阿绣还在吗?”

    “在。为何问起他们?”

    “她们照顾这样的我很有经验,能否接来帮我?”

    风小雅怔了怔:“来?”然后他微微一笑,将她的双手握在掌间,“待此间事了,待你好一些,能坐船了,我们得回家。”

    秋姜凝视着他,眉睫深浓。

    “别忘了,你种的姜花,快开了。”

    姜花开时,如你所愿。

    那是多少年前的誓言,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了跟前。失忆时所看不懂的眼神,在这一刻,明晰如斯——

    他一直一直深爱着她。

    “你说过的,我欠了我十年,所以,要还你十年。现在,既然我们都还活着,便是履诺之时了。”风小雅说着,抓起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地吻了吻。

    秋姜的眼神却越发悲哀了起来。

    “你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陪着你。”风小雅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看,我们两个都是病罐子,正好凑一对。”

    他一向郁郁寡欢,然而此刻这一笑,真真是明艳四射。

    于是秋姜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一笑。

    还能活,还能笑。

    这大概便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最好的。

    ***

    颐非在抄手游廊里,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翻来覆去地走了不下二十趟。

    游廊有一排长长的栏杆,他开始数:“去,不去。不去,去……”然而数到之前被他砸断的那根木头时,便迟疑了,“这根到底算不算呢?”

    算的话,就得去。不算的话,就不去。

    他纠结半天,索性哐当一下砸碎了另一根木头:“行了,这下明确了,去!”

    他深吸口气,抬步走到小楼前,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出秋姜仍显虚弱的声音。

    他推门走进去,却见屋里只有秋姜一人,不禁一怔:“他呢?”之前明明看见风小雅进来的啊,什么时候出去的?

    秋姜坐在窗边,视线本落在窗外,有些发呆,此刻见他进来,便看着他。

    不知为何,被她黑如点漆的双瞳一注视,颐非顿觉浑身上下更不自在了。“那个……我,唔,天挺好的。我呢,也挺忙的。主要雨也停了,地也干了……现在走,马能跑起来……”

    “你要回芦湾了?”

    颐非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点点头。

    他尽量让自己笑起来,显得不那么扭捏和拖泥带水,“我回去后看看宫里头还有没有好东西剩下,有你用得上的药材立马给你送过来。当然,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写封信。咱们可是一路出生入死,过命的交情。别不好意思,尽管开口。”

    秋姜静静地凝视着他。

    颐非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只好清清嗓子道:“那……我走了。”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眼看他就要迈出门槛,秋姜忽道:“只是这样吗?”

    颐非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什么?”

    “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

    他顿觉自己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什、什么别的话……”

    “我以为你会问我……”秋姜停下了,这一停顿让颐非觉得魂飞魄散,某种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再也无法掩藏,眼看就要冲出咽喉,不顾一切地宣泄而出时,后半句话出来了,“问我要不要跟你一起走。”

    颐非的手指一下子抠紧了门框,声音更是暗哑了几分:“一起……走?”

    “薛采在老师家里找到了四国谱。如意门目前有三万弟子,分散在四国,想解散他们,安置他们,都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也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哪有时间留在此处?”

    颐非一怔,若有所思地回头看着秋姜,从她完全不能动弹的手和腿看到她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脸,哑然失笑。

    “你还真是……”

    “什么?”

    “没、没什么。”他心里彻底服气了。亏他刚才紧张得差点魂飞魄散,以为被她看出自己的心意有了什么想法,结果,果然是自作多情一场。姬忽心中只有归程,还是归程。

    但是,如果她真的想去芦湾主持大局,梳理后续事宜的话,也就是说……他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继续在一起……

    颐非好不容易平息些的心又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你跟我走……那、那鹤公怎么办?”

    他想他真是卑鄙,这个时候了竟还想着排挤情敌。

    秋姜垂下了眼睛。

    他的这个问题让她难过了么?颐非顿生后悔,连忙道:“那个,我当然可以带你一起走,只要你准备好了,我随时可以!”

    “他走了。”秋姜淡淡道。

    “走了?这个时候?!”颐非的目光再次从她的手看到她的腿,不敢相信风小雅会丢下这样的秋姜离开。他去了哪里?天下还有什么事会比照顾她更重要?

    “他去宜国了。”秋姜说完,抬头忽然看向一旁的矮几,“我刚才送了他一个盒子。现在,也送你一个盒子。去看吧。”

    颐非按捺心绪,走到几前,上面果然放着一个小小的盒子,打开后,里面有三张薄薄的纸。

    他一头雾水地展开纸张,再然后,目光就钉在了上面,再也不能挪移分毫。

    秋姜道:“我拜托薛采找到四国谱后,先把四个人的档籍送过来。琴酒、松竹、山水,这三个是给你的。”

    纸张在颐非手中颤抖了很久。

    最后,他转过头,回视着秋姜道:“我在心中发过誓,要给他们三个修一个很大很漂亮的坟,在上面,刻上他们原来的名字。”

    秋姜道:“所以,名字其实很重要。”

    “很重要。”

    秋姜笑了:“那我和老师,就没白忙一场……”她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颐非已冲过去,一把将她抱起,旋转了起来。

    秋姜一惊。

    “我替他们三个谢谢你!我也替我自己谢谢你!谢谢!谢谢……”

    “我接受你的感谢。但是,可以先放下我吗?”秋姜挑了挑眉。

    颐非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紧紧地抱着她,连忙将她放回榻上,手足顿时无措起来:“抱、抱歉,一时忘形……”

    秋姜见他窘迫,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道:“那么,一起走吗?”

    “当然!我这就去套车!我肯定把车布置得舒舒服服的……要是我的走屋还在就好了……”颐非一边兴奋一边东撞一下西碰一下地出去了,走到门外,突又探回头,“你给了我三个人名,那第四个是给鹤公了吗?”

    秋姜点点头。

    颐非便嘿嘿一笑,颠着出去了。

    秋姜的笑容慢慢消失,阳光照在她脸上,看起来无比明亮,然而当睫毛覆下时,便拉出了丝丝阴影。

    总有一些阴霾无法避免,无处可藏。

    一盏茶前,风小雅对她说要带她回玉京。她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让他去开案上的盒子。

    那有两个盒子,一个给风小雅,一个给颐非。

    给颐非的是山水松竹琴酒三人的档籍,里面记载了他们出生何处,生日何时,父母是谁。

    那是颐非曾经的三个贴身侍卫,为了救他全部死在了颐殊的追杀下,成了颐非心上一道沉甸甸的伤口。

    从那时起她就想此人的心原来这般柔软,跟外表所展现出来的卑鄙无耻一点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