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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姜像蜘蛛一样攀爬在三层船舱的天花板上,注视着下方的一群莺莺燕燕。

    她已将整艘船查看了一圈,甲板下一层是货仓和仆婢们的住处。甲板上一层前半部分是宴客厅,后半部分是厨房和侍卫们的住处。二层是客房。三层则是胡九仙自己和家眷们的住处。

    船上共有侍卫一百人,水手二百人,仆婢杂役一百人。每位客人可带两名仆人上船,一共差不多六百人。

    胡九仙的独生女儿胡倩娘也在船上,光她一人,就有二十名婢女。这些婢女全都穿着红色衣衫,只不过红的颜色有深有浅,婢女的名字就是她的衣衫颜色,如妃色、品红、胭脂、茜色什么的……

    此刻,这些红衣婢女们正围着胡倩娘。胡倩娘约莫十五六岁,身形高挑,五官秀丽,是个漂亮姑娘。

    只见她抽掉其中一块地板,底下露出一片碗口大的水晶。

    婢女们在旁七嘴八舌道:“小姐小姐,看到了吗?”

    “风小雅选的立秋呢!”

    “他是不是真的那么英俊啊?”

    天花板上的秋姜一怔——他们竟能看到二楼客舱内的情形?可是,她跟颐非明明检查过云闪闪所住的“立冬”房间,并无暗格啊!还是,只有少数几个房间能偷窥?

    一时间,不禁有些好气又好笑——如此隐蔽的机关,这位大小姐跟婢女们却浪费在看美男上,胡九仙估计得气死……

    ***

    底下的房间里,焦不弃看到姜花,惊讶道:“他们竟连这个都准备了?”

    “胡九仙要让所有的客人都敬畏他,自然要给一个下马威。而这姜花,和刚才的铁笼,都不过是在告诉我——他很了解我。”

    孟不离和焦不弃有些担忧地对视了一眼。

    这时风小雅眉心微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他抬起头,不偏不倚地看向了天花板上的某处——

    “就是他么?”

    “就是他!”

    “让我看看!让我也看看呀……”

    “等等,我还没看清楚呢……”

    天花板十分华丽,布满雕花,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可叽叽喳喳的声音,又确实是从上面传来的。

    “呀,他抬头了!会不会发现我们了呀?”

    “怎么可能!只能咱们看见他他看不见咱们的!”

    “我说你们都给我小声点……”

    风小雅对孟不离使了个眼色,孟不离会意,突然飞起一掌击在天花板上。只听上面女孩子们惊呼一声,但木板却没有碎。

    孟不离怔了一下,他那掌用了五分力度,莫说木头,石头也要裂一裂,怎么这天花板却纹丝不动?

    风小雅皱眉,还没想好下一步怎么做,一个声音格外清晰地响了起来:“行了,都被发现了,还藏什么藏?!光明正大地下去看吧!”

    伴随着这个又清脆又娇俏的声音,头顶两块木板突然移开,扔下一根绳,一个锦衣少女抓着绳子飞了下来,像朵花一样轻盈地落到了风小雅面前。

    只看得一眼,风小雅就知道她是谁了。

    因为,少女全身并无配饰,只在腰间挂了一把钥匙。

    朱红色的钥匙,雕琢成花的形状,粗看只有一朵,细看了就会发现乃是用上百朵花密密麻麻连在一起才拼凑出来的。

    这是四国最有名的园林的钥匙。

    园林坐落在璧国的帝都,单名一个“红”字。

    人间天堂——红园。

    它的主人正是胡九仙。而红园,是他送给独生女儿倩娘的礼物。

    “胡小姐?”风小雅扬眉。

    少女展齿一笑:“我是。你就是燕国赫赫有名的鹤公么?”

    胡倩娘说着绕着他走了一圈,将他细细打量:“你残废了?”

    “唔……没有。”

    “你生病了?”

    “唔……也没有。”

    “那我问你,为何你从来不自己走路,非要坐车,此刻上了我的船,也还坐在滑竿上?”

    胡倩娘清亮的眼瞳,宛如一枚针,毫无预兆地扎了过来。

    从来没有人……当面问过风小雅这个问题。

    风小雅静静地注视着胡倩娘,胡倩娘等了一会儿,见他迟迟不答,便挑起了眉毛:“怎么?那么难以启齿?”

    风小雅将目光转开,淡淡道:“我知道薛采为什么不喜欢你了。”

    此言一出,胡倩娘的脸刷地一下变白了。

    而头顶上方,顿时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叱喝声——

    “你说什么呢!谁说薛相不喜欢我们小姐的!你不要胡说八道啊!”

    “就是就是,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啊,你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啊?”

    “哼,还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男人呢,不过是个残废罢了!凭什么……”

    正吵作一团,胡倩娘怒道:“你们给我闭嘴!”

    上面霎时安静了。

    胡倩娘深吸口气,冷眼望着风小雅道:“你说,为什么薛采不喜欢我?我倒想听听原因。”

    “因为你无礼。”

    “你!”胡倩娘双目圆瞪,眼看就要发火,却又生生忍住,“他……他这次为什么没跟你一起来?”

    “他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来?”

    “你不是从他府里过来的吗?”胡倩娘急了,“我让人加送了请柬过去的,为什么他不来?”

    风小雅笑了:“所以,你其实是来找他的?”

    “是!但也是来找你的。”

    “就为了问问我为什么不自己走路?”风小雅扬眉。

    “我是问问你,对于娶颐殊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到底有几分把握!”胡倩娘气坏了,索性一口气吼了出来。

    风小雅唔了一声,“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了?我可是看好你的呀!”

    风小雅怔了怔:“哦?”

    胡倩娘冷哼一声:“虽然你是个残废,但年轻,长得不错,还有十几个老婆,对付女人肯定很有一套。所以我押你。”

    “押?”

    “你不知道吗?自从颐殊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要选丈夫的消息出来后,陛下就搞了个博弈,让大家猜你们谁会中选,本来买长琴公子的人最多。”

    胡倩娘是宜国人,她口中的陛下指的是宜王赫弈。那可是个非常有趣的君王,又称“悦帝”,他能做出这种事情来,风小雅一点都不奇怪。

    “那现在呢?”

    “现在我买了你,所以你一下子变成最被看好的了!”胡倩娘说起这话时,神色极为倨傲,一副“你快来谢恩”的表情。

    风小雅只是笑了笑。

    胡倩娘果然很不满意他的反应:“你不感激我?”

    “你买了我,赢了钱是你的,与我何干?”

    胡倩娘的表情转为严肃:“我既然买了你,当然会千方百计地力挺你入选,而且,你非赢不可!”

    “是什么让你如此看好我并把宝押在我身上?”

    “我说了呀,你年轻,长得不错,对女人很有经验……”

    风小雅打断她:“开门见山吧胡姑娘,绕着圈子说话是很累的。”

    胡倩娘的脸由白到红,再由红转白,眼圈忽然湿润了起来。

    风小雅也不催促,默默等着。

    他不急,楼上的婢女们却各个急了,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

    “小姐,快告诉他呀!”

    “是啊,你买都买了,不能反悔了的!”

    “小姐肯定是后悔了,早知道鹤公是这样一个人,才不要买他呢!”

    “对对……”

    胡倩娘再次叱喝道:“你们给我闭嘴!然后——滚!通通滚!”

    楼上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大家忙不迭地走了。

    如此一来,房间总算彻底安静。

    胡倩娘深吸口气,沉声道:“我不能让我爹娶颐殊。”

    “为什么?娶了女王,对你们胡家来说是锦上添花,百利而无一害。”

    “总之不许!我不能让任何女人来取代我娘的地位,就算对方是皇帝,也不行!”

    风小雅淡淡想:果然是个被娇宠坏了的姑娘。如果是秋姜的话……

    内心深处某个地方突然轻轻一悸,像是一颗石子投进水里,泛起涟漪无数。

    风小雅忽然想起,秋姜跟胡倩娘不一样。她们怎么会一样呢?一个是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接触着人生最阴暗面的细作,一个则是含着金钥匙出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豪富之女……所以一个万般算计,一个肆无忌惮。

    风小雅的眼瞳一下子寂寥了。

    胡倩娘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神色有异,便烦躁道:“你到底要不要我帮忙,给句痛快话啊!”

    风小雅垂下眼睛:“有些话我只说一遍。胡小姐,你要听好。”

    胡倩娘怔了一下:“什么?”

    “一,我很讨厌别人胡乱对我指手画脚,即使对方是皇帝,也不行。”风小雅抬头睨她一眼,平淡的语音里有种难以描述的冷酷味道,“更何况你还不是皇帝。”

    胡倩娘眼中冒起了怒火。

    “二,你并没有你所认为的那么神通广大,你帮不帮我,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胡倩娘大怒:“你!”

    风小雅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三,也就是回答你之前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我不自己走路。因为我喜欢,因为我的随从愿意,更因为你管不着。”

    胡倩娘颤声道:“你……你……你得罪了我,会后悔的!”

    风小雅微微一笑:“如果你是薛采的妻子,我还会有点内疚,但很显然你不是。”

    他句句戳中胡倩娘痛脚,只把胡倩娘气得够呛,一跺脚,扭头就走。

    房门被她一脚踢在墙上,震得地板好一阵轻颤。

    直到胡倩娘的身影消失不见后,焦不弃才忐忑开口道:“公子……为何这样对她?”

    风小雅望着门口的方向,眼底依稀有些感慨:“你也觉得我过分了?”

    “有点……公子本不是这样刻薄的人。”

    “她会生气吗?”

    “她都快气死了……”焦不弃十分担忧。毕竟这是在人家船上,要胡倩娘真的报复起来,可怎么办?

    风小雅并不说话,而是在滑竿扶手上一拍,整个人飞了起来,直接跃上了三楼。

    上面是个巨大的房间,摆着一张琴案,旁边各有两扇屏风,看起来是胡倩娘的休憩之所。因为婢女们都被胡倩娘斥退了的缘故,此刻空无一人。

    风小雅走了几步,停下了。

    他抬起头,注视着上方的横梁。一开始上方人多嘈杂,没有注意到,可等胡倩娘遣走婢女后,此地却仍有一人的气息藏匿着。

    那气息十分微弱,几不可察,但对他而言,实在太过熟悉,瞬间反应了过来。

    他的眼瞳由浅转浓——

    秋姜,是你吗?

    ***

    秋姜一溜烟地逃回了“立冬”房间,关上房门后,还觉得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之前什么都不记得了,面对风小雅时虽然茫然,但还算镇定。可此刻记起一切,再见他,心境已截然不同。说不出的愧疚、懊恼、怨恨……像蛛网一样缠在心间,不得安宁。

    秋姜不得不深呼吸,闭上眼睛一遍遍地想:我是无心之人,我是无心之人。

    当她睁开眼睛时,前方赫然出现了三儿的脸——当然不是真正的三儿,而是颐非。距离超乎想象的近,五官被仔细放大后,呈现出某种隐晦的真实来。

    可那真实不过昙花一现,在与她的视线对上后,立刻再次沉入伪装。

    她情不自禁地想:颐非,也是个无心之人。

    “你遇到了什么?”颐非一笑,开口问她,“风小雅么?”

    “胡倩娘的房间可直达立秋。我怀疑立冬也不安全。”秋姜说着飞身跃起,检查上方的天花板。

    颐非歪着脑袋看她。

    秋姜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后,却没发现异样,看来立秋属于特殊情况,是因为胡倩娘要见风小雅,所以才安排风小雅住那个房间的么?可是,房间不是由客人们自己挑选的么?

    似看出了她的疑惑,颐非道:“房间不可换,但门牌却是可以换的。”

    也就是说,房间是早布置好等在那里的,风小雅无论选什么气节,都会被领到那里。难怪屋里还有姜花。

    秋姜沉吟片刻,翻身落地,问颐非:“你打探到了什么?”

    “周笑莲住在‘小雪’,马覆住在‘惊蛰’,他们都是孤身前来,没带随从。”

    “他们真放心胡九仙。”

    “胡九仙一向信誉良好,快活宴也风评极佳。更重要的是——”颐非邪邪一笑,“带着随从不够快活。”

    秋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船上的那些美人儿们,可不是光摆着看的。她转移了话题:“找到胡智仁了吗?”

    颐非大咧咧地坐下,指了指几上空着的茶杯。秋姜只好上前为他将茶斟满。

    颐非呷了一口茶,轻描淡写道:“他死了。”

    “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去年。他勾结燕国大长公主钰菁意图造反,被揭穿后逃走,先是落到了宜国密使郑端午手中,后逃脱,被孟不离所杀。尸首被送回玉京面呈谢皇后,确认无误。”

    秋姜皱眉,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过,送尸首的箱子里有张字条,署名却是谢繁漪。”

    秋姜脑海中有关于奏春计划的碎片终于被一根线串联了起来,这条线就是谢繁漪。

    颐非继续道:“据说燕王有个孪生弟弟,因有天疾被老皇帝所弃,后被三才先生谢怀庸救回家,改名谢知微,同谢繁漪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钰菁公主知悉后暗中绸缪,想用谢知微替换彰华成为燕王。”

    偷天换日,原来是真的偷天换日!

    两人既是孪生兄弟,相貌必定一样,杀了风乐天,再换掉近侍,再加上有长公主在旁操控,确实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谢繁漪没有死?”在她所知道的情报里,谢繁漪出嫁时遇到海难死了,所以彰华后来才另选谢长晏为后。

    “没有。她在如意门的安排下假死,跟谢知微一起来到程国,隐姓埋名等待时机。”

    果然,谢繁漪才是燕国奏春计划真正的执行者,而不是胡智仁。

    秋姜想到这里,手握成拳,沉声道:“这个时机就是谢长晏么?”

    “对。谢长晏退婚后化名十九郎,游山玩水写游记,名声渐著。去年她来到程国时,颐殊还去拜访过她。而等候多年的谢繁漪,趁机绑架了她。”

    去年,也就是三王会程之前……秋姜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几案,沉吟道:“彰华得知谢长晏失踪,亲自前去程国寻她,就这样落入了谢繁漪的陷阱?”

    “对。但他其实早有提防,而且运气很好,没有死成,最终扳回一局,谢繁漪输了。”

    谢繁漪输了,即意味着钰菁公主输了,如意门输了。

    “胡智仁受到牵连,被胡九仙警觉,死于谢繁漪跟孟不离之手。以上,就是我所探听出来的全部。”颐非呷了一口茶,不再说话,静静地注视着秋姜。心中忍不住想,如果当年秋姜没有被送上云蒙山,没有失忆,还在如意门中的话,也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冥冥中似有一只神奇的手,拨乱反正,逆了乾坤。

    秋姜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眶竟然有点发红。她是在难过吗?因为如意门的计划失败了,所以难过?

    就在他的猜测中,秋姜抬起头,深吸口气正色道:“如意门的钉子,最少两人。一个出事了,另一个可以顶上。”

    也就是说,胡智仁虽然死了,但这快活宴上,最少还有一个如意门的细作。会是谁?长袖善舞的艾小小?还是泯然于众的某个人?

    忽见秋姜的目光掠向了他,颐非心头一紧,不会吧?“你要干嘛?”

    “帮我找出那个人。”秋姜停一停补充道,“你以丁三三的身份出现,应该比较容易。”

    “以七主的身份出现,也许更容易。”

    “可风小雅在这里。”

    颐非想,好吧,如此一来,确实只有自己比较方便:“那怎么让对方知道我在找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