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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这位姑娘。”

    重重薄雾经风一吹,便慢慢散了开来,从薄雾那头,走来一个单薄的人影——那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身上胡乱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衣裳,她瘦得可怕,两腮深深地陷了下去,双眼黯淡,唇瓣皲裂,整个人宛若一张薄纸。她行走在一片枯萎了的黄草地中,脚步无声,加之那缭绕于她身侧的薄雾,使得她阴森森的像一个厉鬼。

    黄四娘习惯性地抚了抚头上的簪花,尔后懒洋洋地靠在酒肆门前的木柱子上,她半阖着眼睛,对着那姑娘如此说道:“喂,这位姑娘。”

    大抵是四周太过寂静,使得那行尸走肉一般的少女僵硬地扭过头来,黄四娘柔媚一笑,“对啦,说的就是姑娘你,这会子风正冷得紧,我看你气色不好,进我这小店中喝一杯酒暖暖身子怎样?”

    那少女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嘴张启了几番,或许是很久没有说话了,少女发出的声音喑哑难听,“酒?”

    “正是,我这小店什么酒都有:竹叶青、罗浮春、烧刀子、樱桃酿……只要你想得出的,这里就有。其实啊,这酒不在乎种类,我家小店的酒有一个区别于其他家的地方,”说罢她微微一笑,“——我家小店的酒,是仅此一杯,就能叫客人忘却一切的无忧酒。”

    “忘忧?”那少女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随即神态恍惚道,“我不需要忘掉什么……”说罢她指向前方,那里浓雾弥漫,唯有若有若无的水声从遥遥处传了过来,“请问,前方可是忘川?”

    黄四娘愣了一愣,她眼下那颗泪痣在她明艳的笑容中竟显出一丝哀伤的感觉来,“正是忘川。”

    “从那里跳下去后……”少女咽了一口口水,眼中竟盛满了向往,“会在黄泉里遇见自己最想见的人是不是?”

    “……”黄四娘没有再说话。

    “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少女神经质地低声道,“伯远会在那里等着我,等我死了,就可以在黄泉万千鬼魂中找到他了……”

    “我去山崖下寻了他好久,那里好多蛇,冰凉冰凉的,还吐着信子,全是蛇,没有伯远……我找不到伯远的尸身了。”

    “我连伯远的尸身都没有找到,他肯定是怪我了,他怕黑,也很怕蛇的。”

    “所以我不能让他再等我了,我要去黄泉找他,去找他……”

    “我是伯远的娘子,娘子怎么能将自己的夫君给忘却了呢?”

    “我爱伯远,很爱很爱他……”

    黄四娘静静地看着这个喃喃自语的疯子,她看见她的手腕上有好些蛇牙印,伤口红肿,有的已经开裂流脓,还好她所遇见的是无毒蛇,否则她早就死于非命了——但是周身带着这样多的伤口,她却像无知觉一般,继续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忘川那里走去。

    “姑娘,”黄四娘终是忍不住,上前拉住了她。那宽大的衣袖下,竟是甚是硌手的嶙峋瘦骨,“既然打算去寻自己的夫君,为何不梳洗一下再见呢?你去我家小店中喝一点热酒,吃一些果点,再洗一下脸,模样精神了,再去见你的夫君岂不更好?”顿了顿,她又道,“这样,你的夫君也会更乐意见到你啊。”

    少女看着老板娘,漆黑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一样,半晌过后,她终是点头道,“好。”

    酒肆中难得的空无一人。

    老板娘很快就准备好了精致的果点:一盘鲜嫩红透的树莓,一盘沾着晶糖的白色云糕。

    “来,尝尝吧,虽说这些果子配酒不佳,但我知道,你们年轻的女子就是喜欢吃这些鲜嫩清甜的东西,”黄四娘一边说着,一边亲自为少女斟上了一杯酒。

    那是一杯透着微绿的酒,盛在一个薄如宣纸的酒杯中。杯中酒水因为刚刚放下的缘故还在微微荡漾,有绿色的微小光点从酒水的波纹中溅了出来,好似夏夜荧光。

    “好漂亮的酒啊。”少女看着这奇异的酒水,如是说道。

    “这酒名为‘昙花’。”黄四娘微微一笑,解释道。

    “昙花酒?名字也很好听。”此刻少女已经捏起了酒杯,往唇上送去。

    “是啊……昙花酒,便是由昙花酿成。姑娘可知为何要用昙花来酿?只因……”抬起眼眸,风情万种的老板娘眯起眼睛,笑得迷离。“昙花只开那么一瞬——这盏酒,能叫人在一瞬之间,忘却所有。”

    “咳咳咳!”少女闻言,全全入口的酒水硬是被她吐出了一半,酒水呛进气管中,让她瞬时满面通红地跌坐在地上,已经瘦成骨架的她伏在地面上,四肢蜷缩在一起,“不能忘……我不能忘掉……”

    她的手指在地上胡乱地抓着什么,她还在剧烈地咳嗽着,却能依稀听得她如此低声念道:“不能忘,不要忘掉伯远……”

    那比宝石还要美丽的酒水,咽入喉中时竟陡然变得极苦,比她吃的任何药汤都要苦涩,这滋味呛进气管中,流淌进心里。

    这个在地上摸索打滚的狼狈少女,满身尘土,头发散乱,自始至终,她都没能再站起来,只得哀声祈求着老板娘:“求你别让我忘了……我还要去找伯远,我不能忘了他……不能……”

    声音微弱,似乎用尽了她生平所有力气。

    黄四娘的脸上不再有笑容,她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少女挣扎翻滚着,犹如掉进油中的蛾子。

    不能忘,不能忘……

    她的伯远,从八岁到十八岁的人生里,是一直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那个长街上的初见,那夜他轻易的消失,直到十年之后的再遇,她牵着他的手走过小镇中每一条街道,他傻傻地在自己身后唤着“娘子”,以及最后,那个简陋的婚礼和那个清浅得仿佛没有过的吻……这一切如果忘了,她后半生将何以为继?

    伯远,伯远……

    卑微的祈求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至那少女抱着胳膊,蜷缩着双腿,再也没有任何力气为止。

    黄四娘走过去,凑近她的唇边,却依稀可以听见,这个早已双眼迷离的少女,口中依旧喃喃着:“不能忘。”

    不能忘——即便这一切她已经全全忘了。

    ——所有的记忆在刹那拼凑完整。

    “你,全都想起了是么?”行走于记忆之中,身前是依旧拉着她的手慢慢前行的申屠伯远,身旁是一幕幕鲜活的记忆。

    初见没有回答,反而更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傻瓜。”男人回首,对她温柔一笑,“申屠伯远已经死了,你抓得再紧也是没用的……”

    “我不是申屠伯远。”

    “你的夫君,已经落崖而亡了。”

    “我只是一个幻象罢了……”

    说到最后,申屠伯远伸出手来搂过初见的脑袋,将她拉进自己的怀中,“我所能做的,只是将属于你的记忆还予你……”

    他的声音愈加虚幻起来,接着一阵风吹来,方才还怀抱着她的男人陡然消失,初见心中一惊,睁开眼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