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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酒有很多种喝法,但是喝酒大抵需要有下酒菜,下酒菜有很多种,我们不管别人如何评价喝酒时的任何下酒菜,拿下酒菜向来只有自己品尝之后才知道是什么滋味。

    古人说汉书可以下酒,其实假如把人生看成就是喝酒的话,那么在我们喝这杯人生酒时不但汉书可以下酒,友情也可以下酒,亲情爱情也可以下酒,我们在人世间经历着的一切什么都可以下酒,苦难也可以,快乐也可以,就连偶然听到的一句话也可以。我们所有的一切有意无意的人生作为都是在为自己的人生做着那下酒的菜。

    我们喝酒,人生的酒,人生的下酒菜,也许是因为责任,也许是因为渴望,又或许是因为某种理由,我们在喝酒时自己解释着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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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暑假了,石伟死磨硬缠要和龙镔一起回山城看画中的豹子,海老大也要一同前往领略熊山风光。于是他们三人在把杜慈和宝贝芬送走之后就结伴回到龙镔老家——山城熊山。

    火车到达山城将近中午,三人下车就随便吃了个快餐,到山城汽车东站坐上了到江坪镇的汽车,龙镔要把豹子从雯丽她家带走,还要顺便去看望自己的那些老师。从山城到江坪镇近一百里的路段只有一半的路铺上了柏油,剩下的就是碎石土路,颠簸得很厉害,灰尘又多,满车厢都是到处飞舞的灰尘。公共汽车上塞满了人,什么货担、箩筐、竹篮,各种杂味混揉在一起,直往鼻子里钻,初次经历这个阵势的石伟有些受不了,不过他还是为他的乡村之旅情绪激动,指点着沿路的自然风景,嘻嘻哈哈,象极了个孩童。

    到江坪镇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三人来到雯丽家前的院门。这是一所四面围墙围住的独立小院,院里院外种了不少花草果树,四周还有青翠的菜地,上面长满了绿油油的蔬菜。

    石伟边走边缠问龙镔:“豹子呢?怎么还不见豹子出来迎接你啊?老六,豹子在哪里?在哪里?”

    一声低沉的嘶吼,一道黑黄的闪电“嗖”地从几丈远的吴家院内飞窜冲出来!

    这是一条狗,一条居然两眼放射寒光的恶狗。

    这条狗没有象其他的农村土狗那样汪汪叫吠,它甚至没有呲牙裂嘴,这是一条只用眼神来张显自己存在的狗。石伟被这条突如其来的恶狗吓得急退,海涛忙弯下身准备抓一块石头作为防身武器。

    恶狗站在离龙镔三五米的地方不动,眼睛盯着龙镔。

    龙镔也没有动,只无限温柔地注视着这条气势骇人体形却并不很大的恶狗。

    猛地,这条狗在地上打几个滚,仰头对天一声长吠,放开四肢,飞速在路边的菜地里奔跑,跑到东又跑到西,跑到南又跑到北,从田埂上飞身跃下,又立刻一个空中转身,落地把爪子在地上狠狠地抓扒着,又箭一般发纵上大路,围着石伟海涛龙镔飞快地打起圈来,转了几圈,就趴到龙镔面前,撅着屁股,前肢前胸完全贴着地面,前爪轻轻抓地,眼睛死死地盯着龙镔。

    石伟海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条狗奇怪的行为,石伟最先缓过神来了,惊喜地大叫:“是不是豹子?是不是豹子?是不是?是不是?”

    龙镔没回答,轻轻对狗招了招手,叫了一句:“来!”

    在狺狺作声的恶狗猛然腾空跃起,扑到龙镔的怀里,拼命用舌头舔着龙镔的脸龙镔的衣服。龙镔抱着狗,哈哈笑着左右躲闪着它的热情。

    石伟试探着碰了一下这条恶狗油光的毛,马上又缩手回去。

    龙镔揉着狗头,似乎对人说话一般,对着狗说道:“豹子,来,认识一下,这个是海涛哥哥,这个是石伟哥哥。”

    狗把眼睛瞄了一下海涛和石伟,“汪汪”的叫了两声,算是打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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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雯丽她家的气氛有些不自然,雯丽她妈一再提到郑学,还夸郑学是个懂事懂礼貌的后生,说可惜去年暑假郑学只在这里玩了三天,他们本想留他多玩一段日子的。雯丽她妈还试探着问龙镔那个远古遗传的诅咒,被雯丽她爸骂多事。

    虚假的招待让龙镔深深感受到如今雯丽家对他那种已经变得有些功利有些冰冷的态度,海涛更是感觉像是吃了一只腻味的苍蝇一样,浑身上下都不舒服,龙镔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当初捐款时为何不预留下两年前雯丽家为他垫付的那些钱,他实在不愿意再和雯丽有什么牵扯。石伟懒得去想这些事情,他只顾和豹子玩,他已经和豹子交上了朋友。

    虽然雯丽家也说叫他们就住在她家,但是龙镔委婉地说他要去看看学校老师,拒绝了她家的好意,他提着包从雯丽家走出,豹子紧跟身后。石伟对豹子一见钟情,豹子也感到主人的心情不好,就和石伟在路上玩起了追赶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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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镔的到来在十二中的老师们眼里,简直就是件大事。王校长马上召集了那几个曾教过龙镔的老师和在学校的其他校领导,一起在家里摆了一桌。

    王校长抓着龙镔的手道:“龙镔!你是我从事教育工作来所见到的最有才华,最有志气,最有毅力,最勇敢也最为善良的学生,我这辈子能有一个你这样的学生,我感到无比光荣啊!”

    在旁的校领导和老师们纷纷附和。

    龙镔却感到自己根本当不起这个评价,他有些脸红的站起来道:“你们真是太过奖了,我现在完全没有一点成绩来向老师们汇报,我,大学两年一事无成,我对不起你们对我的栽培和教诲。”

    王校长皱着眉头,面容凝重起来,说道:“龙镔,你搞勤工俭学,这是好事,但是怎么能不尊师重道,不遵守校纪校规,任性自为呢?居然还因此背个处分?”

    王校长顿了顿,又道:“龙镔,一个人是不能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的,过分的倔强,过分的好强,过分的抗拒别人的好心,你这是过于自我的表现,孤芳自赏独来独往,这很危险啊!说的严重点,就是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以为自己天下第一!这怎么行?!”

    王校长索性他的话可以给龙镔敲个警钟,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强!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龙镔,社会是门大学问啊,什么叫世事?什么叫人情?它可不比书本上的知识,它是没有书的,书上没有写的!别人也不会怎么教你的!这些你都得自己在社会交往中感悟出来!你这么好强的性格不好好改改,不努力学习社会这门学问,你将来怎么到社会上生存?怎么做出事业?你要清楚地知道,一个人必须学会如何向别人推销你自己,展现你自己,有效地表达自己,如果你还不加强自己在这方面的学习,加强锻炼自己学会如何融入这个社会的话,那么我看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你就算读出来什么研究生博士生对社会的作用也不大,还不如就大学毕业后随便找个地方上班算了……”

    龙镔被王校长的话强烈震撼了,他深深地低下了这孤傲刚强的头。龙镔无语,王校长说的句句直刺他的要害,他根本无颜面对王校长的肺腑之言,他为自己而感到深深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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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校长给他们三人安排了住处。

    海涛躺在床上,用手推了推龙镔:“老六,你王校长非常有水平啊!怎么只当了个小小的校长呢?”

    龙镔满脑子还是王校长的训话,今天对龙镔的震动太大了,似乎一下子点醒了他很多以前想不太明白的东西。龙镔正在反复琢磨,听海涛这么一说,忙应道:“王校长是水平很高的,是文化大革命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当了个校长,听说他有些同学都已经当县长了。”

    海涛叫了一声可惜后,又道:“老六,我觉得王校长骂你骂得很对!刚才王校长反复对你强调说那诅咒根本就是唯心主义,我们都是学马克思唯物主义的,怎么能相信这些东西?什么你们龙家的人注定活不过三十岁,那根本就应该是无稽之谈嘛,你父母双亲还有你哥哥他们出事都是意外,这样的事全国不知会发生多少类似的情况,不能把原因怪罪到什么诅咒上面的!”

    石伟嘻嘻地凑上来说道:“就是,如果上苍真有什么诅咒,为什么它偏偏针对你龙镔的祖先,不针对其他姓龙的?为什么它不把那些个贪官污吏用诅咒一个个咒死用炸雷劈死,反而让他们逍遥法外每天酒池肉林玩女人害老百姓,反倒还在你家世代忠良身上玩这种无聊的游戏?所以嘛,我就可以反推出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诅咒的结论!是不是?”

    龙镔承认,王校长、海涛还有石伟所说的都是实情实话实理,龙镔自己也这样想过,但是祖先的族谱清清楚楚地记载着,那又做何解释呢?

    记得齐爷爷说过那个箱子里有妈妈写的信,齐爷爷交代说满十六岁才能看的,现在自己已经满了十六岁,可以去看那封妈妈留下的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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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龙镔就和海涛石伟还有豹子赶往天雷乡。龙镔见到了刘老中医和刘老奶奶还有几个老师。两年不见,刘老中医已经白发苍苍,他险些认不出已经变得又高又帅的龙镔来了,他紧紧抓住龙镔的手,两行老泪簌然而下,语声哽咽想对龙镔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知道抓住龙镔的手摇抖着。

    随后三个人就沿着那条龙镔走了十多年不知道走了多少次的路向熊山走去,路上的风光依旧,就连路边野草那随风肆意招摇的摆动姿势也和记忆中的一样,那河水,池塘,野树,稻田,燕子,麻雀,一切依旧,除了偶尔路边出现几栋乡民新建的房屋。豹子在前面带着路,时不时闻闻,想看看自己的尿味还在不在,偶尔也翘起后腿,挤出几点狗尿。

    石伟此刻完全就是一个孩子,指这指那地问龙镔,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种草猪能不能吃,那种草牛啃不啃,就连一片片起伏的稻浪他也要大发感慨:太美了,太美了。海涛看见他那样子就好笑,这个废物,居然连红薯苗都不认识,典型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城市娃子一个。海涛怎么样也去过农村几回,这些东西还是认识的。

    太阳很厉害了,三人没带什么遮阳的物件,龙镔跑到一个小池塘那里给石伟和海涛摘了一片又大又绿的荷叶顶在头上。三人走走看看就来到了那片大沙滩前,在资江河边掬起河水洗了把脸。

    再走上几里山路就到家了。豹子依旧在前面跑着,龙镔盯着脚下的熟悉的路,泪水情不自禁地在眼里打转,在心里打转,在脑海里打转

    近乡情怯啊!近乡了才知道情在怯。

    龙镔强装笑脸礼貌地和几个相遇的熟识村民打着招呼寒暄着,他终于再一次看见了那栋他祖辈住过又留下给他的那栋破旧的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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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我以前的家吗?这就是我以前和齐爷爷一起生活过的家吗?这就是我父母生活过的家吗?

    两年来风霜雨雪侵袭摧毁,这栋房子无人修缮,已显得破烂不堪,瓦楞上都长满了杂草,大门也是虚掩着的,大门前的坪里台阶上长着零星的杂草青苔,蜘蛛网摇摇摆摆地悬挂在一切可以张结的地方。

    一只老鼠显然被突来的访客惊动了,急匆匆地逃窜,豹子低吼着追去。石伟忙着叫唤豹子回来。

    海涛看见了我脸上的泪,用手使劲搂了搂我的肩,道:“兄弟!咱们三个大男人,还怕整不好它?放心!去拿几件家伙来!”

    我点了点头,跨步走进家门,一股令我心酸的霉味直冲我的鼻子,“吱”地一声,我把大门全部推开。

    堂屋里、房间里的破旧家什东歪西倒,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断了腿,有的面板上被砸得稀烂,床也四分五裂,我那收在箱子里的被褥也不见了,那些腌菜坛子和锅盆碗筷也全部破碎的摊在地上,被丢在地上的许多书本已经霉破不堪,就连神龛上的那些爷爷奶奶父母祖宗们的灵牌都被砸烂了!

    ……

    我默默拾起灵牌,大滴的泪掉在上面。

    ********

    海涛石伟无比震惊于他们所看到的情景,他们说不出话来,也根本不知要怎么样才能和龙镔说话。

    三人站立在那里良久。豹子在房间里搜寻着老鼠,它已经咬死一只了,鼠尸就丢在门外。

    石伟和海涛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开始整理起来。他们两人笨手笨脚地干着,把那些完全毁坏了的东西丢到坪里。

    龙镔呆呆地看着他俩,把泪擦去也上前和他们一起清理起来。

    ********

    村文书刘金富给龙镔他们安排了午饭,龙镔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金富终于告诉龙镔整件事情的原委。原来胡文明(胡子德父亲)从江坪镇镇长的位子调到天雷乡当了党委书记后,齐运海也调到县里当县政法委副书记,吴喜中(以前的村长)仗着他们做自己的靠山在大风村里胡作非为,村民敢怒不敢言,去年山城天旱,尤其是天雷乡灾情更加严重,熊山山泉差点都断流了,村民们连喝水都成问题,而吴喜中或许是在胡文明的授意下,借口有巫婆说就是龙镔这个灾星跑了所以结果老天才把灾祸落到他们身上,结果他就带几个人要来砸龙镔家的房子,他们砸烂了家具,还准备把房子推倒放火烧掉。乡亲们都不敢制止,幸好吴老太爷出面说旱灾是天灾,是天在对人作孽,老天爷从来就不会让人痛快的活着的,山水少那是因为大跃进把熊山的树都砍没了,不关龙家的事。吴老太爷是吴家辈分最高的族老,有他出面维护吴喜中也就只好带着那帮子人走了。

    龙镔满腔怒火,砸了东西,砸了灵牌,居然吴喜中他们还要放火烧房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脸上青筋直爆,一待刘金富的话音一落,“噌”地站起来就要向外冲。海涛石伟同时也跟着起身。

    刘金富慌了,用手挡住他们用尽全力说道:“龙镔!龙镔!你现在是你龙家的独苗!你现在去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值得吗?你要出了事,你龙家不就绝了后!你怎么能不冷静想问题呢!你怎么对得起你齐爷爷和你爹妈祖宗!都这个地步了,你去找他出气,又有什么意义?又能搞出什么名堂来?再说你要真搞出什么了,那我不成了煽风点火的罪人?我还怎么在这里呆?再说啦,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他们再怎么胆大妄为也是不敢做得太过火的啊!”

    海涛石伟毕竟是局外人,冷静下来了,石伟高声道:“老六,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天我们就忍了,以后要他好看!”海涛也由准备向外冲变为抱住龙镔,道:“老六,你不要冲动,你听我说,如果你一定要和他干,好,我陪你拼命;但是你也要为你的责任想想,不能卤莽,小不忍则乱大谋!要算帐,要报仇,有的是机会!对不对?”

    龙镔渐渐平息下来,是啊,自己连婚都没结,大学都没毕业,孩子都没有,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怎么对得起祖宗?怎么对得起父母?怎么对得起齐爷爷?齐爷爷不是一直要求自己将来做一番事业的吗?王校长昨天晚上才和自己谈的话,自己怎么今天就忘了?就算自己现在把吴喜中打一顿,又有什么含义?解恨?出气?再有,吴喜中肯定会知道是刘金富说的,那岂不是等自己一走,刘金富就会有麻烦?况且这只是自己的家事,有必要将两位兄弟牵扯进来吗?

    对愤怒的忍耐,比身体上的承受要艰难得多,生理上的痛苦只是感官的反应,可心理上的屈辱却真的要用勇气才能面对。对这点,龙镔深深地体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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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老太爷已经九十二岁了,依旧还头脑清醒,口齿流利,看到龙镔提着礼物来看他,非常高兴,拉着龙镔的手问长问短,龙镔没想到这个曾经何等倔强的老人家竟然会对自己这么好。

    老人家牙都没了,笑着吃起了长汉的灯心糕,直道好吃好吃。他还愉快地回忆起龙家以前一些旧事,吴老太爷叫龙镔放心的读书,家里有他照应,没事的,对以前的什么过节都不要放在心上,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学好一身本事,争取为乡亲们造点福。

    老房子现在这副模样也没法子住人,三个人就只好在刘金富家睡了一夜。

    龙镔心里念叨的就是妈妈的信和族谱,他们都装在箱子里,被埋在菜地下。今晚必须得去挖出来仔细看看,不知道妈妈十六年前留了一封怎样的信给自己。

    等到夜很深了四野只有蟋蟀的声响的时候,他带上手电悄悄出门来到那片菜地把箱子挖了出来。他把箱子拿进老房子里,走进里屋,打开。

    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把妈妈的信放进自己的口袋,再打开青铜制作的族谱一字一句地看起来。先祖们在族谱上的遗迹证明他们龙家人背负的诅咒是确有其事的,整整六十三代先祖的确没有任何人活过了三十岁,那些先祖母们也全部都在丈夫死后一年内就过世。祖宗们的告谕写得明明白白,儿孙年满十六岁以后,首先要做的就是传宗接代,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在今后某个世代,上苍可以恩赐般地自然终止这种在他们家族身上可怕的诅咒。

    龙镔重新锁好箱子,又把箱子埋回菜地,尽量回复原样,这次他把铜箱钥匙就是那把小刀带在自己身上。

    第二天,龙镔该给祖坟上香、烧纸、锄草、培土了。这是一片比较孤零的坟地,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上百座坟头,被丛生的野草灌木遮蔽,很多墓碑因年代久远,早已看不清上面文字了,更多的墓碑早就倒塌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