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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渐渐西沉,长安的大雪再次接连下了数日。一所低矮的民居内,不时传来阵阵酒醉憨笑之声。

    民居很小,只有一间正厅,一间卧室。正厅内生着一盆小小的火炉,厅内的桌案上杯盘狼藉,肴核既尽,地上尽是侧翻的酒坛与撒落的酒水。桌案两侧对饮成醉者,正是贾谊与晁错。

    自外放贾谊的诏书下达后,贾谊多次求见皇帝,却终被拒之于宫门之外,他满腔报国的心气彻底被这冷冰冰的雪水所浇灭了。

    贾谊收拾行装便要离开,晁错忙来劝他可多留几日,等度过了寒冬,天气暖和了再走不迟,贾谊却一天也不想再留在长安,一天也不想再住在这中大夫府邸中。苦劝不住,晁错只好劝贾谊等大雪停了再走不迟,贾谊这才勉强接受,但却执意要立刻搬出中大夫府。晁错明白贾谊的心性,便将他接到自己家中暂住。

    外面漫漫大雪,似乎是在挽留贾谊,竟一连下了数日。贾谊心灰意冷,晁错终日陪其饮酒,不离左右。

    天色已彻底黯淡下来,二人也早已酒醉,扶着桌案,大谈心中抱负,变法强国的理想,贾谊拍着桌案,高声笑道:“一年啊!仅仅只用了一年!农耕新法一出,立刻就使河南的情况为之大变!”贾谊的鼻头一酸,看向晁错说道:“晁兄,我在河南当书吏的时候,许诺河南的百姓三年为期,必然解决河南的农耕不振之事,我没有食言,我对得起河南的百姓了......”

    “谊兄啊谊兄......”晁错端起面前酒盏说道:“我早就劝过你,这列侯归国,藩王推恩,条条都是针对老列侯和藩王们去的,他们怎会甘愿听从你的新法?”

    贾谊苦笑了起来:“我本以为当今天子是孝公,哈哈哈哈......算我贾谊眼拙,原来也不过是个楚怀王而已!”说罢,贾谊仰头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放下酒盏叹道:“晁兄你说对了,我贾谊不是商鞅,而是屈原啊。”

    晁错知道贾谊已经醉了,便看向他说道:“谊兄,你说错了。当今天子虽不是孝公,可也决不是那昏聩无能的楚怀王。陛下不肯见你,将你外放到千里之外的长沙,依我看,陛下恰恰是在竭力保护你啊。”

    贾谊听罢,心中犹然一振。“陛下和你一样,年轻气盛,力图有所作为。”晁错看向贾谊道:“可陛下也犯了和你一样的错误,你和陛下都太想强国了,以至于变法心切,不等待时机成熟,便要列侯归国,甚至还想一举就解决掉已经困扰了汉国三十余年的藩王问题。如此操之过急,才引得今日的变故。”

    贾谊的眉头紧锁,他看向晁错:“可那些藩王们在封国骄横跋扈,吃穿用度比天子还要奢华,却每每以各种理由,向朝廷索要钱粮。那吴王刘濞,不但大量铸钱,还大量囤积粮食,兵器,他难道真的是为了剿捕盗贼?难道真的是为了替朝廷防范南越国?”

    “藩王们的所作所为,陛下早已看在眼里了。”晁错摇了摇头道:“可是现在藩王们势力正盛,而朝廷却是又穷又弱,此刻决不是削藩的好时机。”晁错看向贾谊继续说道:“谊兄,陛下将你外放到长沙,其一,是有意保护你。现在满朝的老臣和各地的藩王皆不容你,他们甚至嚷嚷着要陛下杀了你。前日朝会,你的车驾被刺客截杀,这分明就是那帮老列侯们所为。他们那个时候只敢杀你的马,现在你已无权无势了,他们难道就不会派刺客来杀你的人么?现在的京师对你来说,已经很危险了,陛下将你外放千里之外,实则是在保护你啊。”

    贾谊听罢,回想起刘恒在宣室中与自己彻夜长谈强国之策时的情景,不由心中一阵酸楚,他缓缓点了点头。

    晁错看向贾谊继续说道:“长沙王乃仁德之人,他虽是异姓诸侯,但却比那些所谓的刘氏诸侯对朝廷忠心的多。故而,陛下将你外放长沙国,这其二,便是想让你在长沙好好休息,陛下爱惜你的才华,我猜想,等陛下将朝中的局势真正完全掌握了之后,终会将你接回来的。”

    贾谊听罢,泪水不知不觉便滚落下来,他仰起头叹道:“陛下,你对贾谊之恩,贾谊此生都难以报答啊......”

    “这其三么......”晁错看向贾谊道:“长沙临近南越国,战略地位极为重要,陛下也是希望你到了那里以后,可以保证长沙不会被南越所吞并。”

    “晁兄之才远胜我矣。”贾谊举起酒盏看向晁错说道:“可叹我贾谊虚度二十有四,却终不懂这权术之道,为人处世之道啊。今日经晁兄一说,贾谊已尽知陛下的苦心了。来,晁兄,你我兄弟干此一爵!”

    “干!”

    两盏相撞,两位国士皆是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贾谊放下酒盏,一边抱起酒坛再次倒满,一边说道:“我这一去长沙,晁兄留在长安,有何打算?”

    晁错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变法之事暂时已不可能了。”晁错看向贾谊说道:“我想将这强国之法押在一位皇子的身上。”

    “皇子?”贾谊看向晁错:“晁兄之意是要将强国的希望寄托到后辈君王的身上?”

    晁错摇了摇头道:“我倒是没有考虑的这么长远......新法已尽皆被废,我留在长安也没什么用了,倒不如好好培养一位皇子出来,将他培养成一个深谋帝王之术,心思缜密却举止果敢的帝王,等到那个时候,藩王们已经都老的差不多了,到时削藩令一下,这个棘手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晁兄看中了哪位皇子?”

    晁错沉吟片刻,抬起头道:“太子刘启。”

    贾谊看向晁错道:“太子已经有老师了,是当代大儒陆贾老先生啊。”

    晁错站起身道:“我去拿一样东西给你看。”说罢,便迈步向卧室而去,只不多时,只见他手拿一张竹简走出来,他将竹简递与贾谊说道:“谊兄,我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将这份奏疏上交陛下的手中。我已料定,陛下见了此疏后必准。”说罢,晁错将一旁的油灯拿来说道:“你打开看看。”

    油灯之下,贾谊将那份竹简展开看去,只见头前所书八个笔致遒健的小篆“言太子宜知数术疏”。晁错站在一旁说道:“陆贾老先生乃当代大儒,他教太子行的是仁义之道,是王道之学。而我要教太子的,是权术之道,乃帝王之学。陛下一定会欣然应允的。”

    贾谊看过之后,将竹简合上,放在案前,他自心底为晁错而感到高兴,他举起酒盏笑道:“晁兄若是当了太傅,日后便可大展宏图了,来,饮了此爵!”

    晁错举起酒盏正要饮下,只听外面传来敲门声,只听外面有人高声问道:“贾大夫在么?”

    晁错与贾谊相识一眼,贾谊笑道:“这是什么人啊?怎么还称我为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