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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潇鸣犹自低着头,看着手中的奏折,直到孟良胤全部说完,仍旧没有抬起

    头来。

    霍纲觉得自己额上渗出的那一滴汗,凝了良久,滞留在眉梢上,就是不肯滚

    落下来,痒痒地想要伸手去擦,却终是不敢一动,放弃了。他只听见自己的心

    沉沉地跳着,一下一下,遒劲有力,这个情景,仿佛又让他回到了当年,等待

    她决定妹妹生死的那一刻,他的心,亦是跳得这般杂乱地没有边际。

    时间仿佛如他眉梢上的那一滴汗珠一般,就此凝固了,停驻不前。孟良胤躬

    着身子站着,他也陪侍站在一边,段潇鸣手中握着那则奏章,一动不动,不说

    一句话。

    ‘嗦嗦’一声轻响,是奏折合拢的声音,霍纲心中猛地一震,便听见上面段

    潇鸣的声音幽幽而来,听似散漫无边,道:“丞相今年,可是七十出头了啊!

    朝乾宫的西面,种了很多的松柏,夏天里,西面的窗子全部敞开,那凉风呼

    呼而入,隐隐间如山谷沟壑中来,万阵松风,吹得人突兀地清醒。

    ****************

    次日,相府传出丞相忽然染病的消息。皇帝下旨慰问,并恩赐丞相孟良胤为

    安平王,食邑十万户,袭五代。

    半个月后,孟良胤上呈辞表,愿乞骸骨,回归乡里。

    皇帝挽留再三以后,终不得,乃忍痛放归,谓群臣曰:“朕自垂髫,得丞相

    教谕,自今三十余年,今国失擎天支柱,朕失恭训之师,乃朕寡德也!然,恩

    师年事高已,岂忍以冗杂国事操师之于心,劳师于天年,违圣人教化?”如是

    ,泣涕而下。

    至此,段氏一脉功勋最高,德望最高的孟良胤终于退出政治舞台,不再过问

    朝廷之事,他本想回归故里,落叶归根,少小离家,半世操劳,余生最大的愿

    望便是能再听听乡音。可是段潇鸣有明谕,让他一定留在京师养老,他便也放

    弃了回乡之念,从此闭门称病。

    孟良胤的罢官,让霍纲更觉得战战兢兢,心中竟久久地生出怅然来。他同段

    潇鸣一样,早年便受孟良胤教诲,况孟良胤又没有儿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所以他们皆是以子侄礼待之。

    丞相告老,满朝哗然,虽然孟良胤年纪大了,但是这般突然退位,却是令人

    猜疑,不少昔年旧部皆因此心寒,只觉得孟良胤是因为功高震主,段潇鸣难以

    容他,所以各人都谨言慎行,如履薄冰起来。这之间,怕也只有霍纲一个人知

    晓其中的本因。

    他至今依然不能忘却那天他与孟良胤一起退出朝乾宫时候的情景。

    孟良胤曾题诗自言,曰:“平生岂望封侯事,我本南阳一书生。”三代兴亡

    ,宫阙只余残照,他扶着这老态龙钟的老相爷,一步一步地迈下玉阶,仿佛是

    在扶着他走过这一生的光辉荣辱,步到最后一级时,孟良胤颤颤地停了下来,

    回身望着夕照里的朝乾宫,久久凝目不语。

    这一刻,霍纲就这样侧目边望着孟良胤,便抬头仰望那沐在夕阳里闪烁的金

    色琉璃,只觉得满怀的惆怅激荡。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也没有那些书生

    的感慨,可是,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个当年只是南阳一布衣的书生,

    叱咤风云,南征北战,到此刻为止,身边只有一个他,再无旁人。

    他看着孟良胤凝望朝乾宫的眼神,只觉得那仿佛是一个父亲,用最慈爱与眷

    恋的眼神望着自己心爱的儿子,那样深,那样沉,沉得一辈子,都付给了他,

    却甘心就这样静静地退下,留下西风洒洒的宫殿,径自庄严威武。

    ‘朝乾宫’三字,是孟良胤亲手题写的,取自‘乾坤朝气’之意,他对段氏

    王朝所付出的心血,是这天下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与之比肩的。

    在霍纲眼中,孟良胤就像是原本那枯了的朽木上长出的枝桠,积了一辈子的

    力量,供给给了那枝上的叶芽,到此刻,只一句话,段潇鸣便罢了他的相位,

    若说没有半点心寒,那便是假话!

    “相爷……”两个人站了良久,霍纲终是轻轻地唤了一声。

    孟良胤仍旧远目望着朝乾宫,也不转头看他,只深深地长叹了一句:“我也

    曾年少,岂不知情之一字?……可是,他身在其位,当谋其政啊!”

    霍纲心中大动,他实实料想不到孟良胤居然能对他说出这样感性的话语来,

    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一老一少,两个朝廷股肱之臣就这样站在玉阶上,双双望着那座天下人皆仰

    视的宫殿,谁能想到二十年前,他们还在四面楚歌中奋力厮杀?

    夕阳愈沉愈低,直到落到那重檐庑殿顶的后头,孟良胤才转身,搭着霍纲的

    手步下最后一级台阶。

    转身出司马门的时候,孟良胤抬起头来看着他,轻轻地慨叹,道:“我是自

    小看着你长起来的,你素来稳重,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有句话,一直都

    想对你讲。”

    自段潇鸣说出那一句话,霍纲便已知晓深意,此刻孟良胤怕是对他作最后诀

    别了,所以分外恭敬郑重,躬身聆听垂询。

    “虽说少夫人这样的女子,确是千古罕见,可是,男女之事,历来讲究缘分

    ,有缘无分的,自古至今多了去了,也深究不得。走了的,毕竟走了,苦苦执

    着,亦是枉然,况你是有家室的人,不管夫人如何,总不好亏待!别的不说,

    你第一个对不起的,便是将人托付给你的她!皇上无子,你也跟着无子?!”

    霍纲站在原地,抬不起头来看他,原以为那份情意埋在心底,只自己一个人

    悄悄地知晓罢了,却不知早看透在孟良胤眼里,此时将这其间种种明明白白地

    摆出来说了,倒教他万千感慨全都齐涌而上,心中酸楚,不自觉地眉间一皱。

    孟良胤看着他,这是他一直欣赏并最为看好的晚生,霍纲二十出头的时候他

    便预言,这小伙子将来是出将入相的人才,而今,果不其然。人与人之间的感

    情,要看透,也难,也不难,这么多年,他都不曾点破,一是心中爱护霍纲和

    段潇鸣,不忍他们之间出现嫌隙,二自然也是霍纲谨守分际,从来不曾做过什

    么出格的事情来。如今人已经死了,他也只是觉得尚可一劝,能听进去,自然

    是好,若是不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

    自天和元年定都长安开始,袁泠霜便居住在朝乾宫的东侧殿,到天和五年她

    去世,这里都是段潇鸣与她的寝殿,后宫之人因此都称这东侧殿为‘御寝殿’

    东侧殿一共四进,外间是敞殿,一些亲近的内臣如霍纲等,皆可以自由出入

    。第二进是段潇鸣的书房,也是他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第三进便是二人的居

    室,袁泠霜去世以后,段潇鸣便独居在此,一切日常起居习惯,均未曾改变,

    连室内陈设,都没有动过一分。

    他那时候每日批改奏折,都要到很晚很晚。宫中都是用的膏烛,有专门负责

    剪烛心的太监,天和五年以后,段潇鸣看奏章时常心烦得很,总是怨怪掌灯太

    监,道:“为何以前剪烛从来没有声响惊扰,如今却频频烦朕的心,你这奴才

    是活腻了!”

    那太监年纪不大,却是宫中为数不多的‘老人’了,以前就是在朝乾宫打杂

    的小太监,因为天和五年那场叛乱里,他没有被牵扯进去,所以侥幸活到现在

    面对段潇鸣的盛怒,只听这太监瑟瑟缩缩地连声告罪道:“奴才手重,惊动

    了陛下!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段潇鸣被他叨扰地愈加烦躁,广袖一拂,不耐烦道:“滚下去,叫原来侍候

    剪烛的上来,连这样的差事都当不好!”

    那太监听了,愈发抖如筛糠,跪在地上久久不起。

    段潇鸣不禁怒了,喝道:“还不快滚!”

    那太监不敢起身,越发伏低了身子,颤声轻轻答道:“以前……剪烛的活儿

    ,都是夫人……亲自做的,夫人说,奴才们手重,怕惊扰了圣驾……”

    段潇鸣听了,手中蘸饱了朱砂的笔就这样握在手里,愣愣地看着那一盏宫灯

    里头,跳跃的焰心。

    以前,他批奏折的时候,灯总是很亮。他竟从来没有注意到过……

    她什么时候进来换蜡烛?剪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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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后,再没人给他剪烛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