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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收容所里死了人太多,秀芬姐扛到了他女友打电话叫来段曼容,再熬过了段曼容从平都到这里的漫长旅程,又咬牙等到他这位贴心的朋友用钱买他出来,连放他出来的小警察都惊了一惊:“你还活着?”

    “是啊,真不好意思。”

    他是耐得住苦难的耕牛,挂着一身鞭伤还能勤苦耕作,脾气有点过于好,好得人以为什么苦难也打不倒他——除了关于胜男的事。

    也不算撒谎。

    秀芬从收容所出来之后像一只被削皮扔在空气中的土豆,瘦了一圈之后身上遍布漆黑的伤口,因为被打得严重,深紫色无限趋于黑色,但秀芬姐铜皮铁骨站起来还能和段老板大谈情啊爱啊,可见身体强壮非同一般。

    关于胜男,段曼容挖不出太多印象,她见过太多女孩挂着这种刚强凌厉的名字,好像比她这种小资情调的曼容二字好听,却在这名字下面藏着一具软弱的灵魂。

    胜男不算软弱,在跳脱衣舞的时候像一把暴雨梨花针,给舞池里每个人都扎一记毒,牵引着人往她身上看,腰肢柔软得像有一千万个关节,想怎么扭就怎么扭,随时随地都能撕开一字马让底裤若隐若现。

    火车上,有人打听她:“这位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

    小姐还能是做什么工作的?她本想大剌剌地反驳,但该死的体面萦上心头,只剩些微难堪与羞耻。

    “卖东西,做生意。”

    行李堆在火车站,阿棉进站买票的时候让千红看守东西。除了二人的行李外还多了几盒霍式茶,交了定金的试用装,被她提着,抬头再看广告牌上霍大师慈眉善目,千红心里复杂。

    火车站已经开始摆摊卖盗版霍式茶了,嘈杂声不绝于耳,阿棉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没回来。

    “男的。”阿棉扎起头发微微揪得蓬松一些,对镜扑了扑粉,抿着嘴看自己,始终觉得不够有气色,烦躁地在化妆包里翻腾,把粉饼摔得四分五裂。

    “你这人能不能好好说话,不是男的还能是女的啊?我就是问——”

    “那是什么?”

    “管得宽。”

    约在上午九点,从窗口望出去,被剪切成方格的视野中横着一辆公交,公交站牌下阿棉一手抱着东西,用衣服搭着以免淋湿,另一手把伞艰难撑开,用下巴夹着歪斜的伞柄,调整了好一会儿姿势跑进雨里——只有抱着的那堆东西没湿。

    “闭嘴。”

    千红突发奇想,想偷偷打开阿棉的行李看看那个浅绿色盒子里装了什么。

    “恶心。”段曼容点起烟——在深圳,遍地都是老板,她只能返璞归真地想起自己龌龊的名字。

    或许是过去的纪念品?或许是为未来准备的?她猜测出花儿也没胆子真的打开,但阿棉好像被人群吞掉了,她矮下身子摸上了行李袋的拉链。

    “你也爱过人,能理解我的感受,就是飞蛾扑火,在所不惜。你劝我,我也不回。我想跟她在一块儿。”秀芬姐说。

    宿醉后的阿棉起来时脾气就不好,这坏脾气持续到她去老情人那里取回东西再回来,两眼几乎瞪出红血丝,咬着发圈瞪眼。

    “段老板的老情人是什么样?”千红探头看浅绿色盒子被衣服埋住,低头收拾那堆《故事会友》心不在焉。

    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化学反应,秀芬和胜男搞在一起,一个女人天天喊着胜过男人,一个男人藏着一颗剔透玲珑女儿心,也不知道是男人和女人相爱还是女人和女人相爱,爱得稀里糊涂。

    胜男打电话叫来段曼容,把秀芬捞出来的第二天人就消失了,留了个字条:我走了。

    段曼容说:“回吧,在这儿人不人鬼不鬼的。”

    秀芬才有了第一句关于情爱的议论,惹段曼容嗤之以鼻。

    许多年以前,一个摄影师被人带到她面前,请她多多照顾。她说好的,摄影师当天晚上爱上了她,问她要什么,她说什么都不要,于是男人说,把所有都给她,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交出来,傻里傻气的。

    她年轻,自小到大受惯了白眼,冷不丁听来这么一句真挚的傻气的告白,竟然就信了。

    说来她只是滚滚红尘里无知且轻贱自己的女子,非得经历许多个男人来来去去才知道情爱短暂,非但不可靠,还伤心伤钱。后来有许多男人说爱她,香港的郑老板,还有这个老板那个老板,被一时的风情吸引,唐突而冒失地说爱她——她一句也不信。

    秀芬这把岁数还带着少女情怀的浪漫,她点起一支烟,觉得秀芬正在少女蜕变,经历着情爱留不住的残忍现实,男人女人大都看清情爱的真相而离开——何况秀芬在深圳穷得只有一件破棚屋,做饭都要在外面生起煤炉。

    沉默良久。

    秀芬笑:“你这人,才被骗了一两次就好像过来人,胜男不是方——”

    “人都一样。我见过的男人没有一万也有五千,女人也见了不少,就是正经几十年夫妻突然一天不想过了离婚的也不少。”

    段曼容给秀芬递烟,果然又被抽走扔在罐头盒里,她往外头瞥一眼,天色不早,秀芬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起来:“我给你包饺子。”

    “费事,出去吃吧。”

    小馆子里吃了鳝糊面,但秀芬执意给她包饺子。

    “我们小时候只有白菜馅,白菜多肉少,想起饺子馋得慌,来这边之后,这边水软,面皮不劲道,包出来发黏……面条也没的吃,开的几家馆子都是软坨坨的,吃个碱水面也不是那种味儿。”他粗大的手包起饺子又格外巧,小小白白的一只只立在面案上,一口可以吞一个,晚上水开了又煮得久,成了片汤。

    “难得我想好好给你吃一顿滚蛋饺子……”他开玩笑,段曼容止住他:“停,你得和我一起回。”

    “我去找她。”

    “她都走了。”

    “我没有办法,我必须找她,小曼——”

    “傻不傻?”

    “我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段曼容讨厌这句话,但有时候又不得不信这话中透着一股听天由命,又对自己认识很清楚,人各是各的命,大家都认命了。秀芬的命就是撞烂了南墙也不回头,一辈子不男不女地错位地活着,在追逐胜男的过程中找见他自己。

    于是她不劝了,重新拿起筷子吃饭,空气被搅动得流通起来不再那么压抑,她特意给秀芬添堵,说了他理发店三个小学徒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