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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咄和李渭的面上俱都挂彩,辜雪取了药膏给两人涂药,这一架之后,两人神色虽然依旧如常,但春天感觉两人关系略有微妙变化,饭桌上的气氛稍稍好了些。

    吃的是水晶驼峰、蜜炙羊肉、煎鹿血肠、响油牛酥、金桃甜酿。辜雪和春天慢慢说着话,贺咄帮辜雪取牛酥,李渭替春天切鹿肠,两个男人的手在半空中相遇,眼神一睨。

    贺咄用突厥语慢声问:“你那病恹恹的长姐呢?还活着?”

    李渭眼风如刀,语气微怒:“贺咄,那是我家人!”半晌无奈,垂肩慢慢道,“年初病亡了。”

    贺咄了然耸耸肩膀,一副毫不介意的神色,点点头:“孩子长大了么?“

    “已经十一岁了,在家里念书。”

    辜雪听见两人突然换成突厥话,不着痕迹的瞟了春天一眼,春天吃着东西,耳里也灌进两人话语,只是半懂不懂的不算明白,也未放在心上。

    贺咄嗤笑:“李渭,你就是妇人之仁,你成亲那破事,我可记得。”

    李渭无奈皱眉:“贺咄,你闭嘴。”

    贺咄慢悠悠放下手中切肉小银刀,将手拭净,下颌扬了扬垂眼喝汤的春天,问李渭,“那这个呢?什么时候娶?”

    “不是你想的那样。”李渭语气微急,兼又无奈,眼神避开,将手中银刀搁下。

    贺咄浅瞳盯着李渭,嘴角浮起一丝兴味,讥讽他:“忍得住?不着急?”

    辜雪拍拍贺咄的手,柔声呵斥他:“贺咄,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李渭重复,见春天已然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欲言又止的看着席间几人,急于结束这个话题,“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成亲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给你送贺礼。”

    李渭欲说还休,生生吞下口中话语。

    “你们...在说什么?”春天抬头,“是不是和我有关系?”

    李渭温声道:“没什么,聊路上的一些事情,汤还要喝么?”

    春天半信半疑,摇摇头。

    辜雪和贺咄相视一眼,眼里皆涌出几丝笑意。

    李渭不欲在贺咄军营久呆,次日晨起便要再带着春天上路,贺咄皱眉,冷颜问他:“不能多住几日?”

    “不用了

    。”李渭收拾行囊。

    贺咄静默半晌,良久道:“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道说道,敦煌、甘州、墨离军、你、我、突厥...”

    “你如今掌了权柄,身边有人,也有志向,也算顺遂。”李渭道,“但我们之间胡汉有别,异路殊途,如今并没有什么能说的。”

    贺咄也黯然点了点头,看他收拾行囊:“说的也是。”

    那边,辜雪正替春天诊脉,将手枕收起,点点头:“难为你这一路跋涉,身体瘦弱,但身子骨倒还算好。去年的重伤养的也还好,就是气虚体寒,畏寒怕冷,但你年岁小,还是不能太过辛劳,待事情了后,务必要好好调养。”

    春天点点头,扭扭手腕:“我自小无病无痛,还算壮实呢。”

    辜雪微笑颔首,替她把衣袖整好,想了想,又去摸她的手脉,问她:“癸水呢,还算好么,是不是会痛?”

    春天结舌,抿着唇道:“从长安出来后...受过一次风寒...就没有了...”

    “没有了?”辜雪皱眉,细细去摸她的手腕,“这一年多,一次也没有?”

    “在...在甘州养伤的时候,有次吃了一捧龙眼果,夜里肚子很疼,流了一点点血...”春天捏起一节指头,“一点点。”

    龙眼果是暖宫之物,辜雪见她年纪小,依稀还不懂男女之事,又想起昨夜李渭和贺咄两人的对话,柔声道:“为了以后打算,还是要保重身体,不能再太奔波了。我给你开个方子,等你安稳下来后,务必要照着方子好好吃药,最好先养个两三年。”

    “很严重么?”春天嗫嚅,“没有癸水,倒还方便些...”

    “你是女孩儿,以后总是...总是要长大的。”辜雪俯身写药方,“这个对女孩儿非常重要,你一定要记住,不然以后有大苦头吃。”

    春天惴惴收了方子。

    李渭和春天再走时,贺咄送了马匹羊裘、美酒干粮。

    贺咄依旧颐指气使的站在军营前,朝着两人道:“给你们送份礼吧。”

    跌罗带着一队人马,身后拖着高车,从后头缓缓绕出来,其间还跟着一个牧民。

    贺咄指着牧民道:“这是当年在附近放牧的牧民,当年小春都尉的人马亡后,他搜刮了尸首身上的细软刀具,那些战死的尸身,他挖坑埋了,

    如今再去,应该还能寻回不少尸骨,收回尸骨后,让跌罗护送你们回甘露川安葬吧。”

    春天闻言潸然泪下。

    李渭和辜雪俱上前去安慰她。

    贺咄双手叉腰,仰望蓝天。

    春天止住泪水,朝着贺咄施礼:“谢谢。”

    “如若我突厥子民也能有礼仪孝道,又怎么会被世人视为洪水猛兽。”他叹气。

    出发在即,行囊布置准备妥当,贺咄问李渭:“如若以后再见面?”

    “希望永远不见。”李渭道,“贺咄,有很多方法可以实现你的壮志。”

    “我还是比较希望在战场上看见你。”他朝李渭挥手,“再回墨离军去吧。”

    李渭摇摇头。

    两人上马,缓缓朝外走去。

    “春天妹妹。”辜雪唤住春天,提裙疾步上前。

    “辜姐姐。”

    她把手上金钏子的一粒铃铛扣下来,塞到春天手中:“这是我从长安带来的旧物,假如妹妹有一日回长安,路过碧波桥,麻烦替我把这铃铛扔在水里,算是我魂归故土。”

    “姐姐不再回去看看么?”

    辜雪眉尖若蹙:“我这辈子大概只能留在他身边,替他生儿育女,怕是永回不去了。”

    “姐姐...”

    “妹妹保重。”

    贺咄和辜雪并肩站立,目送两人远远离开,连绵的青青绿草,色泽浓如泼墨,处处是盎然生机,但可能明天突如其来的寒风就能让这一片绿野染上衰色。

    贺咄问:“你跟春天说什么?”

    “让她去替我看看碧波桥的桃树,来年春,桃花会不会开的好。”

    “最好的桃花已经开过,在我遇见你的那天。”

    “我知道的。”

    李渭带着春天沿着曳咥河往前行,身后跟着一支静默的突厥军。

    人分好坏,连突厥人都一样,贺咄算不算坏人,在突厥人和汉人的史书上,会如何书写他的事迹。

    “李渭,你从墨离军离开,是不是和贺咄有关?”她问他。

    “事情的确因他而起,但其实与他无关的。”

    “在小春都尉亡后的第二年,河西和伊吾两支大军合并在伊吾道对抗突厥军,那时候我和贺咄在沙场相遇,他在他的兄长的麾下领兵,我是墨离军轻柳营的营长。”

    “我奉命领着一支精锐去烧突厥

    粮草,半路遭到了突厥人设的陷阱,折杀了不少兵士,后来折回营中,我的营帐留有贺咄的信物,当时我的上峰是吐谷浑人,指责我和突厥人勾结,陈英将军为我力证,实际的细作很快就抓到,原是军中一名颇有威望的吐谷浑人。“

    ”当时墨离军由吐谷浑和汉人共掌,军中兵权明争暗斗,虽然表面相安无事,其实背地里暗流涌动。贺咄也是借我来挑拨吐谷浑人和汉人的矛盾,我的上峰为保住军中吐谷浑人的声誉,咬定我是违背军令擅自行动,最后陈英将军为了平衡军中势力,我被受罚降职,那名细作悄悄驱出墨离军。”

    “后来战事平息,突厥逃溃,我离开了墨离军,战事已了,心生倦意,边塞累累尸骨,其实多半是为争权者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罢了。有很多的战死的兵将,比如你父亲小春都尉,枉死之后,身上还背负着骂名,死后连恤银都拿不到,当年跟着我的死去的那些同袍,也是如此。”

    冷风肃肃,春天紧了紧衣裳,牺牲性命又一无所得的皆是普通人,想要跨越门第和身份取得功成名就,要经历多少痛苦的磨砺。

    她看了看李渭,神色平淡,风拂过面庞,眉眼舒展,这样的一个男人,了解的越多,她就越来越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