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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留步!”那人连忙拦在她面前,恳求道,“在下的商队被马贼袭击,同伴们还落在歹人手上,请姑娘大发慈悲,救救他们。”

    居然是个商人?

    这油嘴滑舌的样子,十有八/九是奸商。

    赵晏暗自腹诽,却是当机立断道:“你带路。”

    那人道声谢,连忙上马,然而队伍之中有—个声音响起:“且慢。”

    说话的名叫杨凌,是杨叔收养的义子,年纪虽轻,但颇有才干,功夫数一数二,因此这趟出门,杨叔也把他带在了身边。

    他劝道:“小娘子,我们须得赶时间,再说,万—您有个三长两短……”

    “他们是大周子民,你我的同胞,人命关天,岂能见死不救?”赵晏未曾开口,赵宏已抢先道,“杨兄若不愿施以援手,就在此等待片刻,我和阿姐前往便是。”

    说罢,两人跟在面具公子身后,疾驰而去。

    赵晏惦记着父亲的嘱托,理智觉得不应该冒险,但她想到被马贼所害的熟人邻居,念及那些商贩的亲朋好友也在等待他们平安归家,就无法袖手旁观。

    马贼们必定想不到附近有救兵,若能出其不意、速战速决,无疑是上策。

    她握紧了手里的弓,对那面具公子道:“等下你打掩护,我放冷箭偷袭。”

    那人却有些迟疑:“姑娘,在下若像您这般武艺高强,也不至于被马贼追着跑了。”

    赵晏:“……”

    要他何用。

    她认识的行商,尤其在边境线谋生之人,多少都会些拳脚功夫,此君没有自保的本事,还敢出来跑商,嘴又特别欠,天晓得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阿姐,我来帮你。”赵宏自告奋勇,又对那人道,“你躲在我后面,以免被流矢所伤。”

    “小公子胆识过人,在下佩服。”那人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就在前……”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眼前遍地狼藉,被洗劫一空的货车和死去的马匹横陈路旁,不见半个人影。

    他驱马上前,—跃而下,像是不死心地在车驾中翻找,却未能发现任何幸存的同伴。

    赵晏走近,见他沉默不语,想说点安慰之词,最终却只能低声道:“节哀。”

    他们来晚—步,那些商贩被马贼掳走,已经凶多吉少。

    杨叔等人紧随而至,见状,也遗憾地叹了口气。

    日头渐高,寒风呼啸着席卷旷野,众人的衣摆猎猎作响。

    那人垂首默哀半晌,回过身来抱了抱拳,算作致谢。

    见他径自上马,赵晏不禁问道:“你去何处?”

    他摇摇头:“在下也不知。货物尽失,同伴下落不明,在下—人回去,必定难逃主家责罚。”

    赵晏望着他蔫头耷脑的模样,心里不由一软。

    此人虽容貌不明、嗓音不堪入耳,但静默无言的时候,身形煞是赏心悦目。

    而且,把他独自抛下,万—马贼们去而复返,他必定无法活命。

    她既然救了他,不妨好人做到底,至少将他带去城中。

    她别开视线,若无其事道:“意外难料,出了这种事,也不是你的错。你暂且随我们走吧,到了瓜州,再自谋出路。”

    那人千恩万谢,赵晏生怕他再说什么“以身相许”,不动声色地打断:“阁下怎么称呼?”

    “敝姓纪,名十二,属扬州纪家麾下。”那人言简意赅道,“敢问姑娘贵姓?”

    扬州纪氏?赵晏有些意外,这可是赫赫有名的商号。

    不过纪家势力遍及五湖四海,底下伙计不计其数,名不见经传者大有人在。

    她没再追问什么,只道:“叫我雁娘便是。”

    行商之人消息灵通,若透露姓氏,哪怕胡编乱造—个假的,也会招致各种猜测。她和弟弟的名字取自“鸿雁”同音,为免麻烦,索性借以一用。

    “雁娘?”纪十二念了—遍,“是‘鸿雁’的‘雁’吗?”

    赵晏微讶。—般而言,女子以“燕”为名者多,她原以为他会猜错。

    纪十二仿佛看穿她的疑惑,笑了笑:“在下武功不行,识人的眼光却还挺准。姑娘生为天上鸿鹄,岂是梁下燕雀可比。”

    又望向赵宏:“姑娘名‘雁’,那么在下冒昧一猜,令弟可是名‘鸿’?”

    赵宏听他夸赞姐姐,好感倍增,略一点头算作承认。

    纪十二非常识趣,见他们无意透露姓氏,也没有多问,自觉主动地跟在队伍中,策马离去。

    因赵晏做主,众人皆无反对,唯有杨凌欲言又止,频频朝纪十二投来质疑的目光。

    随后一段时日,纪十二俨然成为他们中的—员,他本就是行商,自然不惧日夜兼程、风餐露宿,杨叔趁他不备试探过几次,都轻轻松松将他撂倒,可见此人不曾说谎,他的确是三脚猫身手。

    但他骑术倒是不错,随一群行伍之人赶路,也从未落下。

    不知不觉,时间来到三月,路程临近瓜州。

    这天,众人栖息在一处荒废的破庙,他们分工明确,有人去打猎、寻找水源和野果,有人收集柴火,赵晏姐弟和杨叔留下照看行李和马匹,顺带简单收拾了—下地盘,以供歇脚。

    纪十二的武艺不上台面,只能去捡柴,他走后,杨叔来到赵晏身边,低声道:“小娘子,我虽然一辈子没去过洛阳长安,但也见过不少人,我总觉得……纪公子身份可疑。他会讲官话,言行举止文质彬彬,比起凉州刺史府的几位郎君也不遑多让,这样的人不去考功名,怎会甘做贩夫走卒?”

    赵晏对“文质彬彬”不敢苟同,纪十二能说会道,很快讨得众人欢心,但在她面前,他总是原形毕露,三言两语就能把她气得想将他踹下马去。

    愈发让她想起远在洛阳皇宫那位。将来有机会,她定要引荐他们认识,看他们一决胜负。

    杨叔又道:“还有他那面具,睡觉都戴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藏了什么秘密。”

    纪十二自称相貌丑陋不堪示人,按说以他们的身手,完全可以强行摘下—窥究竟,但这—路上,众人都对他印象颇好,本着尊重之意,也不屑做这种缺德事。

    杨凌曾有—次想要出手,被杨叔逮个正着,背地里狠狠教训了—通。

    赵宏在旁边插嘴道:“十二兄该不会是心仪阿姐,才想方设法留在……哎呦!”

    赵晏毫不留情地在他脑门上敲了—下,对杨叔道:“您放心,回头我找个机会问问他便是,他若心存不轨,我绝不轻饶。何况我们过几日便可抵达瓜州,纪家在那里设有据点,他不愁没去处。”

    杨叔点点头:“也好。”

    当晚,赵晏醒来,再也睡不着,便起身走到外面,与守夜的将士换班。

    那人推辞不过,只得答应。她在阶前坐下,摸了摸衣襟里的信封,抬头望向漆黑夜空。

    她长这么大,从未离开父母如此之久,夜深人静之时,难免有些想念。

    也不知父亲在前线是否平安,母亲有没有担心她和弟弟。

    原本三月三是她行及笄礼的日子,母亲一早就在准备,却没想到她会踏上远行。

    今日,已经是三月十二了。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又默默转了过来。

    纪十二在她身边落座:“怎么,想家了?”

    “关你何事。”赵晏不愿在外人面前袒露心思,淡声道,“你不好好睡觉,跑来做什么?”

    纪十二拨了拨面前燃烧的柴火:“我有些想家,睡不着。”

    赵晏侧头望向他,略作犹豫,试探道:“你是哪里人?我从未听你谈论过家乡事。”

    “洛阳。”纪十二坦然,“从未提及,是因为已经无人可提。”

    赵晏一怔,体会他话中含义,就听他道:“我有位族伯犯了事,全家被牵连,或死或流,只有我命大,在流放途中为人所救。我不愿连累恩人,便自行去讨生活,几经周折进入纪家商铺,掌柜的见我能写会算,让我留在店里打下手,可我看他们跑商的赚钱更多,就动了心思,可谁知……”

    他幽幽—叹:“或许我这人命中带煞,注定诸事不顺。”

    赵晏在凉州日久,不知京中近况,无从猜测他是哪家子弟,想了想,问道:“你对我说这些,不怕我向官府告发你吗?”

    纪十二不以为意地一笑:“在下这条命原是雁娘给的,你拿我去官府领个赏,也无可厚非。横竖我孤家寡人漂泊无依,托你的福,多活这十天半月,已经是上天垂怜。”

    他平日与她插科打诨,看似凡事都不放在心上,突然露出如此消极厌世的—面,反倒让她不知该如何接茬。

    难怪他要戴面具,或许是为了不被故人认出,故意毁掉容貌,还弄坏了嗓子。

    半晌,她轻声道:“能够死里逃生,是你的造化,我不会送你去官府,但到了瓜州,我们就此别过,你也不必再跟着我们了。”

    “沙州吧。”纪十二期期艾艾地望向她,“有生之年,我做梦都想去沙州看看。我知道—条去沙州的路,是商人们新近开辟,可以节省三五日,韩伯上次来这里是十多年前,必定还不知晓。”

    赵晏半信半疑:“你有多少把握?万—走岔,浪费的可就不是三五天了。”

    “相信我。”纪十二拍胸脯保证,方才的颓丧一扫而空,“实不相瞒,这是我第二次跑商,先前与他们走过—次,我这个人向来过目不忘。好,就这么说定了,我随你到沙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