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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祯元赶到河边,马蹄果然打滑,他只能下了马,徒步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

    虽是夏日,但山间夜凉,他衣裳全都湿透,被风一吹,宛如被雪泼了一身一般。他只是微微地哆嗦了一下,依旧抿着唇往下走去。

    他是个人,不是永不知疲倦的风车水轮,每当他觉得自己有了几分长进,想要稍微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现实就会给他当头一棒,告诉他,不够,远远不够,你还不够强大,根本无法掌控自己在意的东西。

    他渴望拥有的亲情,从来都没有真正拥有过;他想要守护的子民,因为山高水远,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受苦受难;就连他珍惜看重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依旧保不住。这一切因他而起,是他做的决定,要来微服查案,不肯轻易放那人走,也是为了保护他的子民,那人以身犯险,结果落入了冰冷的长河。

    裴祯元忽然顿住脚步。

    怪不得这水声越来越大,原来……前方是一道悬瀑。

    他站在岸边,心随着河水一起坠落下去,坠入深渊,四分五裂。

    裴祯元举目四望,并没有看到司徒马的踪影,又借着月光仔细看了一下石上的青苔,也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

    他不知道司徒马是如何下去的,或许他们轻功练到了顶级的人自有一套功法,但他不会,他只能往旁边走了一些,扶着陡坡上的树干,一点一点地往下挪去。他其实有武艺在身,并且练得还不错,只是这深山野林的,又是陌生环境,因此才格外谨慎。

    他很清楚,自己虽然急着找人,但司徒马说得对,他是皇帝,他首先得保证自己的安全,否则不仅给下属徒增麻烦,而且对寻人来说也根本没有好处。

    悬瀑的水珠偶尔溅落在他身上,他恍惚想道,若是戚卓容真的从这里掉了下去,那……会死吗?

    他用力摇了摇头,赶走这些杂念,小心地穿过陡坡上的乱树蓬草。衣服被野蛮生长的枝桠勾破了几道口子,但他也顾不上了,只尽力往下赶去。

    这道悬瀑大约二三十丈高,裴祯元走了将近一刻钟,才堪堪抵达崖底。越接近底部,水汽越重,泥土越湿,裴祯元脚底一滑,径直从坡上滚了下去。他当即用双臂护在头前,甚至听到了自己身体撞断丛从矮木时的喀嚓声。

    腰背上不知是被什么划破了,火辣辣的疼。但他来不及去管,一落至平地,便撑着站了起来。

    只见瀑布终落成一片开阔水面,却又在远处变成了几条分流,各自往远方流去。

    裴祯元愣了愣。

    这附近没有人,他又沿路往前走了一段,在分岔口前停下。

    这分岔口上终于有了人的脚印。裴祯元垂头看了一眼,应当是司徒马的——司徒马对鞋履要求很高,鞋底的花纹是特制的,据说对他轻功有帮助。

    那脚印不浅,看来司徒马也在这儿驻足许久,为了选哪条河而纠结。最后他选了最宽阔的一条,沿岸追了出去。

    裴祯元回头望去。

    来时的水路他还记得,那路虽然陡峭,但也并非是平直而下,而是东高西低,若一个人不挣扎,任由水流冲走的话,想来是会更靠近西侧一些。西侧这道分流,看起来比司徒马走的那条狭窄一些,但是河道更深。

    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最终沿着西侧的水流往前走去。

    他想,这样很好,他和司徒马兵分两路,各自搜寻戚卓容的下落。若是司徒马没有找到,他脚程快,还可以折返回来,再重新选一条。

    其实除了这三条水道,还有一个可能,但是裴祯元故意不去想。

    他故意不去细看悬瀑下那片宽阔的水面,不去想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会沉入水下多深,而水下,又会不会有缠绵的水草交绕。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裴祯元愈走愈远,目光不断在两岸逡巡,生怕错漏了什么东西。可戚卓容身上没有任何饰品,她穿的又是百姓常穿的结实耐用的粗布布料,他走了半天,一无所获。

    两岸青草丰茂,裴祯元望着越来越亮的天,疑心自己会不会找错了水道。

    但……找错了,又能如何呢?

    拾肆还在顺宁府里等他回去处理政务,他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戚卓容——戚卓容——”他哑声喊着,声音在空谷里回荡。

    裴祯元惶然往前走去,自从戚卓容提出要辞官归隐之后,他便无数次设想过与他分离的场景,但从来没有哪种,会是像现在这样。

    他八岁认识戚卓容,如今已经有七年,他身边再没有哪个人,能像跟戚卓容一样长久又亲近。戚卓容于他,亦友亦兄,他这辈子已经失去了太多亲人,他不想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所以才极力让戚卓容留下。可若是早知道留下来会是这个结局,自己无论如何都会答应他,早早地放他离开。

    -

    戚卓容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她半截身子在水里,半截身子在泥里,冻得快要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