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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灾害连年,乱象横生,正如殷沧海所说,士农工商各行各业都在不同程度经历着冲击和动荡。这两年镖行算是逢了利市,有需求,有钱赚,因此有把子力气的男人都盯上这行好吃饭,镖行日渐兴旺,西凉城里新开张的局子就又有七八家。

    只不过,随便多少新人抢饭碗,奉龙镖局第一把交椅的地位无可动摇。抢不过,差太远,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整个西凉镖行都只能捡人家看不上、不愿接的买卖牙碎混口饭吃。为什么?头一号金字招牌在人家手里呀。多少大主顾上门,点名道姓便是冲着殷镖头,押银、押粮、金贵值钱物,长途跋涉来往关中,也唯有殷镖头出马,才能让人放心。

    不过很糟糕的是,殷沧海有个众人皆知的毛病:不进内三关!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玉儿,他担心碰上熟人,担心把遍地寻找龙女的眼线引向西凉,所以这些年总在尽可能的回避。其他地方都好说,走张掖、渡酒泉、下安西,上河套,反正只要不进中原就好。

    对这块金字招牌,一直以来龙四爷不敢勉强。但如今时局已经逼到这份上:凡肯出高价、利厚油水足的,皆是要往关内走。谁都知道关内混乱,走镖风险大,所以说,如果他坚持不肯出马,那就是到嘴的肥肉吃不着呀。

    开镖局也是做生意,趋利赚钱人人一样,为这个问题,龙四爷真是扯下了老脸,拿出了浑身解数。直来直去不行,就绕弯‘曲线救国’。都知道殷镖头疼媳妇,不愿意走远路,那是恋家舍不得嘛。所以呀,他这里不行,就干脆找玉儿。芊芊、梁平,凡能发动的力量齐上阵,拉着玉儿来串门,张口一家人,闭口自家亲,丰厚大礼硬往怀里塞,一家人嘛,不分彼此,不分彼此。这就叫以柔克刚,殷镖头的心头肉,她吹一句耳边风可比谁说话都管用。

    红夜何曾见过这种事,缠磨得让人脸上挂不住。说心里话,她也不愿意沧海往关内走,路途遥远,风餐露宿有多辛苦?没有个把月都根本回不来。这该怎么好?不愿答应又推托不掉,弄得她一个头两个大,长吁短叹免不了。

    可恶,软刀子切肉来这手?殷沧海真是要磨牙,推脱不过,牛皮糖沾上身,最终实在没办法,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起关内线。去,去还不行?只求各位大仙别再缠着玉儿,还家人一份清净。

    ********

    出门在外,镖头就是当家老大,往中原腹地走,殷沧海首先约法三章。第一条,不打旗号,把西凉道、奉龙号的镖旗统统收起来。第二条,遇事不报名,遇匪斩匪,遇盗杀盗,动手不动口,狭路相逢少废话。第三条,乔装镖车,多盖柴草掩真容,随身家伙也尽可能收藏起来,外相不露刀兵。

    三条闻所未闻的章法让人不明所以,有好事的问起来,他真正的心思自然不可说,听得询问随口敷衍:“你们自己说,这年头什么人走在外面才需要请人护镖?”

    这个……当然是带了值钱的东西,运了值钱的货。

    殷沧海眉头一挑:“对呀,镖旗一打,兵刃一露,气势汹汹剑弩拔张的,一看架势岂非就等于直接告诉人家,这些车里押的全是值钱货?还有遇事亮名号,自报家门以为能吓住谁?真没胆子就不会出来劫道了。非但没用,还等于更直白的宣告你是从何处来,要往何处走?必经哪条路都让别人心中有了数,想劫你还不是更容易吗?”

    众人恍然,对哦,还是殷镖头想得深,有道理,的确有道理。

    ******

    入泗水关,经靖远东渡易水河,过了定西口,也就等于进入通常意义的内三关地界。当地人俗称‘口内’‘口外’,这日到天水,算是入关后经逢的第一座繁华大镇。

    打尖住店刚落脚,殷沧海随口招呼:“店家,先打盆洗脸水。”

    “好嘞。”

    伙计痛快应着,随即伸出两只手,笑呵呵说:“客爷,洗脸水要先付钱,凉水一盆一个大钱,热水一盆两个大钱。您看……您是要凉要热要几盆呐?”

    什嘛?

    所有人闻听皆瞪眼,有脾气暴躁的立刻跳起来:“他妈的,洗脸水还要钱?听都没听过!你开黑店打劫啊?”

    伙计伸手指青天,一脸委屈忙解释:“客爷,您从口外来的吧?您看看,这都几年没下过一滴雨了,打井都打到百尺深,不是小的黑您,如今就这行市,家家开店都如此呀,咱这里还算便宜的,继续往中原走,您才知道什么叫黑呐。”

    无理要价让人气不打一处来。妈的,不就是洗个脸吗?反正又不是爱美小媳妇,大不了不洗了。关外来的汉子气哼哼不理这个茬,然而随后才发现,原来店伙计真的不是黑心眼,开玩笑。越往中原腹地走,匪夷所思的要价越荒唐,当镖队终于到达目的地——豫州浔阳城,落脚住店,一盆洗脸水居然要到了十个大钱,还是凉水!热水再加一倍!一壶茶卖到二两银子,续水另算。这下,包括殷沧海在内都被雷得外焦里嫩,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店伙计一路作陪忙着兜售消息:“客爷,您听过没有?现在北方绿林道上都有一句话,说劫道不用看别的,单看这人一张脸干不干净,就知道是不是肥羊有钱人。”

    人们听得大眼瞪小眼,拜托,按燕朝定例,一个六品知府的年俸才只有四十两啊,也就才够买二十壶茶?殷沧海半开玩笑风凉感叹:“这不是逼着官员去贪污么?如果不想办法捞外快,岂非连当官的都活不下去了?”

    入关一路走来,所见所闻无不触目惊心。饿殍满地,倒在路边面黄肌瘦的流民随处可见;大片良田不见庄稼苗,放眼所及都是干涸龟裂的黄土地;初春正值万物盎然时,漫山遍野却尽荒芜,什么野菜嫩芽,连一棵棵大树都成了光膀子,树皮早被饿到极点的饥民剥得干干净净;小河消失了,大河更凄惨,拦河截流争水源,凡有河川处,总能听说甚至亲眼看到上下游村庄的住民,为争水发生大规模械斗;凡有井眼处,处处皆上锁,并有专人看护,排队汲水的长龙蔚为壮观。大旱连年,滴水贵如油,为多争一瓢一饮,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入眼处处尽凄凉,殷沧海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他真是没想到,出关几年,昔日富饶中原竟已变成这副模样。相比之下,西凉简直成了乱世中的一块难得乐土。怎会这样呢?自古以来都是关外苍凉关内富,这里本是遍地流油的风光宝地呀。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想一想都有多美?怎会短短几年工夫,居然关内关外来个大换个?

    ******

    “再这样下去,老百姓可要怎么活?”

    感慨入关所见所闻,谁的心情都不免沉重,一群人聚在客店吃饭闲聊,伙计端菜上桌也跟着一起凑热闹:“客爷,咱这浔阳城,州府大地方还算是好的,要是到了乡下,那才叫一个惨呐。”

    店伙计神秘兮兮压低声音:“客爷,你们听说过什么叫菜人吗?”

    “菜人?种菜的?”

    伙计带着几分得意爆起猛料:“菜人不是种菜的,而是……”

    左右看看,再度压低声音:“这年头活不下去,卖儿卖女的多了,客爷进城走这一路,应该就没少见头上插稻草在街边卖身的吧?”

    是啊,那又怎样?

    伙计说:“要是见过了您就应该心里有数,都是快饿死的人啦,面黄肌瘦皮包骨,男的没力气,买回去也干不了活;女的没姿色,买回去也拉不着生意,所以呀,现在人伢子的行当里就兴出一种新的卖法。把这些人买回去,转手当成菜人卖。专门卖给饭馆,放在后厨,等有客上门点菜,要是点个酱蹄子呢,厨子就剁下菜人一只手,做好了端上来;炖肘子呢,咔,卸一条胳膊;烧排骨呢,剜半扇肋排……”

    终于听明白了!菜人,就是拿人当猪肉卖,煎炒烹炸做菜吃?!

    殷沧海半信半疑看伙计:“你都是从哪听来的?也未免编排得太夸张了,公然吃人?若真是如此,官府岂能不管?”

    伙计瞪大眼睛:“管?管得过来吗?多少快饿死的人,真有人管岂不是阿弥陀佛?客爷,小的可不是乱编排,这是真事呀。不信您往乡下走,荒僻点儿的村镇野店有的是啊。呐,前阵子咱这里住过一个从东昌来的皮货商,他就亲身遇上过,听饭馆老板推荐拿手菜,要了个炖肘子,端上来一看,哈,半截人胳膊,吓得差点尿裤子。从那以后就落下病了,甭管到哪住店吃饭,先要去厨房转一圈,还一再叮嘱给他做饭要干净的灶干净的锅,丁点肉腥不许沾。后半辈子改吃素,打死不吃荤了。”

    一大张饭桌鸦雀无声,面面相觑,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聚向正中那盆热气腾腾的红烧肉。

    “呕……”

    正拿大饼卷肉吃的家伙,哇的一口吐满地,连肠子都快呕出来。

    爆料爆猛了,店伙计一阵干笑连忙补台:“别别别,客爷别多心,咱这是大城大地方,没这个的,保证没有,不信带您去后厨转转?”

    ******

    入关走一趟,回到家说起震撼见闻,殷沧海都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形容。当然了,像菜人这种太血腥的,忍住了没敢提,但除此之外的种也足够让一家子听得大眼瞪小眼。水生一阵阵倒吸冷气:“哥,关内这么恐怖啊?连一盆洗脸水都要十个大钱?一壶茶……二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