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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8

    秋光明丽,映衬得慕月笙面容生辉,阳光打窗棂直射,于他月白的直裰下投下一束光晕,他身后不远处正是一廷柱,也被绚丽的光芒照得发亮,那光柱仿佛圈住他的身影,将那往日的端肃沉冷给悉数洗涤,只剩一眉目如画谪仙般的男子,恍若从画中走出。

    崔颢无疑是震惊的。

    众目睽睽之下,慕月笙居然堂而皇之来招婿。

    原先那些下层士子谁也不曾见过慕月笙,慕月笙今日穿扮又格外不同,他落座于角落,众人没认出来,哪怕有人觉着侧影略像,谁也不会想到慕月笙会来招婿。

    眼下涌上一批贵胄子弟,不少人见过慕月笙本人,刚刚他起身时便觉此人面熟,再听他自报家门,那一下,众人脑子里轰然一响,皆是呆住。

    以至于慕月笙说出这番话,偌大的厅堂无一点声响,人人哑巴似的盯着他,仿佛恨不得盯出几个洞,以来确认他到底是不是慕月笙本人。

    柳朝天掏了掏耳,问身旁的陆云湛,“我有没有听错?好像他姓慕?”

    彼时的陆云湛,乃十二岁多的少年,脸上依然难掩青涩,也无甚城府,几乎是斩钉截铁道,“确实是慕国公。”

    “怎么可能?!”

    “天下姓慕的多的去了,慕国公是何人物?怎么可能来招婿?”

    “就是,就算慕国公看上崔氏女,也绝不可能给人当上门女婿!”

    “没错,定是我们眼瞎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宁愿承认自己眼瞎,也不信,或不敢信。

    慕月笙听着身后热议斐然,不由扶额,只得再次躬身,语气极为恭谨,

    “崔师,晚辈慕月笙,出自京兆慕氏,家母朝华郡主,家父文渊阁大学士,在家行三,上有兄长继嗣,下有子侄耀祖,晚辈欲入赘崔家,还请崔师肯纳。”

    湖风夹杂着水草的湿气从窗口灌入,拂过众人燥热的面颊,些许士子应声打了个激灵。

    当朝次辅慕月笙,还真来给崔家做女婿,不对,是做上门女婿。

    那画面....还真不敢想。

    柳朝天再三揉了揉眼角,确信没看错,也没听错,想起自家姐姐还在那头与人打擂台,不由疾步过廊桥,折去揽月阁,他也顾不上仪态,匆匆拾级而上,气喘吁吁立在揽月阁台阶口,朝里头喊去,

    “姑娘们,别折腾了,慕国公不在此处,在隔壁招婿呢!”

    揽月阁的二楼,厅堂中空,上三层皆是人满为患,宽台之上将将把那魁首给选出,正是崔司业家的姑娘崔沁。

    于是,几百道视线齐齐落在崔沁身上,崔沁面红似血,局促地绞着手帕,娇羞动人。

    堂内先是死一般的寂静,旋即是沸议腾腾。

    彼时朝华郡主的席位前正聚着各路权贵夫人,多多少少都想将女儿引荐给郡主认识,郡主正烦不胜烦,听了这话,不由拨开人群,扬声问道,

    “柳家的小子,我问你,你家月笙叔叔可中了?”

    “中?什么中了?”

    “崔师可看上了他?”

    “........”

    众人无语。

    摘星楼这一头,崔颢面对慕月笙二报家门,再也没法淡定,几乎是跳起来,

    “慕月笙,你是来砸场子的吧!”

    “就是,慕国公,您是不是瞧上了崔家姑娘貌美,故作姿态,好威胁崔家将女儿送你做妾?”

    “您一堂堂国公,怎么可能入赘?”

    原先几位落魄士子,眼看招婿泡汤,前程渺茫,也顾不上慕月笙什么身份,愤愤控诉。

    崔颢在国子监也有不少徒弟,平日也很得人敬重,眼下几位年轻学子,真当慕月笙行逼迫之事,不由上前朝他躬身一拜,

    “慕国公,您是国之柱石,海内景仰,吾等士子无不引以为楷模,欲追随您星光前进,只是您今日此举,着实叫人惊愕乃至不恁,崔家虽非鼎盛阀门,却也是清河崔氏旁支,曾是五姓之首,天下貌美者繁多,还请国公爷网开一面,放过崔氏女!”

    “还请国公爷放过崔师妹!”

    国子监的学子多少慑于慕月笙之威势,不敢过于激愤,三三两两恭敬劝阻。

    那些落魄士子便没这般好,见崔颢与国子监的学徒都站在自个儿这一边,三两个一贯将性命置之度外的耿直士子,口沫横飞,越说越起劲,最后到了群起而攻之的地步。

    慕月笙断没料到,自己一腔赤诚,反倒是被说成故作姿态,最后被灰溜溜地给赶了出来。

    他站在廊桥上,摸了摸一鼻子的灰,心情复杂到难以言喻。

    葛俊在一旁笑到肚子疼,躬着身忍笑道,“爷,论家世,论能耐,论才貌,他们哪个及您半片衣角,您这是太优秀,遭人嫉妒的缘故。”

    “您姿态放得越低,人家越不信。”

    慕月笙也淡淡颔首,清隽的脸恢复了一贯冷肃的模样,“软的不行,只能来的硬的了。”何苦担了虚名,还没讨得好。

    慕月笙离开后,崔颢也精疲力尽地朝众人摆摆手,“今日招徒已结束,诸位请回。”

    回到屏风后,才发现坐在那儿的并不是女儿崔沁,而是遮遮掩掩缩着脑袋的云碧。

    崔颢唬了一跳,

    “沁儿呢!”

    云碧干脆不惧,笑盈盈起身,“老爷,隔壁揽月阁女子才艺大赏,咱们姑娘前去夺了个魁首,听闻很得朝华郡主喜爱,郡主老人家当众要咱们姑娘给她做儿媳妇呢。”

    崔颢闻言双唇轻轻颤抖,先是惊怒,复又愕然不语。

    遑论旁的,崔沁背着他去那头参与比试,便是存了想嫁慕月笙的心思。

    那慕月笙自个儿来这边搅局,又哄骗着沁儿去参加才艺比试,这是跟他打擂台呢!

    一传十,十传百,慕月笙要给崔家做女婿的事,终是传了出去。

    原先崔家门前媒人络绎不绝,如今空无一人,谁也不敢靠近那道门,仿佛往前一迈,便是踏入鬼门关似的。

    崔颢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人人忌惮慕月笙,谁也不敢来娶他女儿,他直接给气病了。

    崔颢是能告病不去国子监授课,崔棣这个工部郎中,却不得不上朝。

    自曲江园之事后,他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因各路官员每每遇见他,都带着一种格外同情的眼光。

    也不知是不是慕月笙权势太过慑人,抑或是他杀人如麻的名头如风声鹤唳。

    百官虽有耳闻,却谁也不会把慕月笙的话当真。

    慕月笙这人城府极深,定是想逼迫崔家把女儿送给他做妾。

    这便苦了崔棣,他绝不可能将侄女送给慕月笙做妾,这么一来,这官位可能到头了。

    南崔门第虽不高,兄弟俩却极有骨气,整整半月,宁死不屈。

    百官既是同情,也十分佩服。

    结果崔棣左等右等,没等到慕月笙将他罢官,反而等来了升任工部侍郎的诏书。

    这是什么个情况?

    崔颢身子一直吃着药丸,这药丸是宝山寺的慈恩大师所配,眼见药瓶见底,崔沁便前往宝山寺求药。

    怎知午后突降暴雨,风雨凄苦,主仆数人被困寺内。

    祸不单行,恰恰一路过的山匪无处可去,便打算连夜劫寺。

    消息传至崔府,崔颢吓得差点瘫在地上,他带着仅有的家丁打算出城去营救崔沁,却遇城中戒严,他出不去,不由心生绝望。

    恰在他走投无路时,一道清绝身影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十几名侍卫朝城门口奔来,守门校尉只远远瞧见那人的身影,怕耽搁他脚步,利落将城门打开,不等崔颢上前问话,只听见慕月笙坚定的嗓音随风雨飘来,

    “崔叔且回府,我定将沁儿安全带回。”

    城门校尉认出崔颢,下城劝道,“请司业放心,国公爷已调城外南营兵力围攻宝山寺,那些山匪插翅难飞。”

    崔颢依然眉头紧锁,他担心崔沁容貌太过,被人觊觎,若落在贼寇手里,便是万劫不复。

    他惶惶不安回到府中,陷在圈椅里起不身来。

    这群山匪极为强悍,先暗中在寺院井中投毒,放倒了大半武僧,方才大举杀上山来。

    云欢见情势不对,将崔沁乔装打扮一番,悄悄领着人顺着山路往下逃奔。

    底下山门处的马车,皆被山匪劫扫一空,云欢悄悄寻到崔家的马车,将崔沁和云碧安置上去,自个儿架着马车,迎着风雨回奔京城。

    半路偏遇山体滑坡,马车陷入泥潭,云欢迫不得已扶着崔沁出来,主仆三人躲在一侧树林里,静待援兵。

    直到前方官道传来马蹄声声,数十火把照亮了夜空,为首之人面色凛然,气势凌云,不是慕月笙又是谁?云欢当即将那信号弹给放出。

    慕月笙擒着火把寻到了崔沁,崔沁被云欢安置在一处山洞,山洞极小,只堪堪容纳她一人,她穿着一件粉色兔毛缎面披风,披风沾满了泥污枯叶,她蹲在洞口,跟个无家可归的小猫似的,那张俏白的小脸陷在兔毛里,乌溜溜的大眼眸闪着泪花,瞧见了他,顿时泫然欲泣,朝他张开手,

    “月笙哥哥.....”径直哭了出来。

    慕月笙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二话不说上前,直接将那娇人儿给搂住,用随身的披风将她牢牢裹在怀里,只露出那双湿漉漉的眼,他俯首啄了啄她眉心,

    “沅沅,我带你回家。”

    一切回到了前世的起点,又圆满抵达终点。

    马蹄停在崔府大门,已过了子时,崔府正堂依然灯火通明。

    崔颢瘫在圈椅里,面如死灰,崔棣却是急得来回踱步。须臾,一婆子面带喜色朝厅堂奔来,“老爷,国公爷将二小姐带回来了!”

    崔颢鲤鱼打挺起身,几乎夺门而出,引颈一望,且见慕月笙怀里抱着个人打右侧游廊而来。

    不消说,那怀里定是崔沁。

    崔颢心情一时复杂难言,感激慕月笙救下了女儿,怕是要不得已答应这门婚事。

    黑漆漆的披风将崔沁裹得严严实实,哪里还能看出是个人。

    待走近,崔沁将披风往下一拉,露出一张昳丽的容,冲着崔颢笑道,“爹爹,女儿回来了。”手依然搂着慕月笙的脖颈,没有放开的觉悟。

    瞧着女儿这精神气儿,哪里像是受过罪,仿佛是与心仪男子郊游而回,崔颢脸色登时一黑,碍着慕月笙救女大恩,他不好发作,各种情绪绞在心口,他气得转身瘫坐在圈椅。

    崔棣常年在官署区,慑于慕月笙的积威,岂敢怠慢,只频频道谢,“谢国公爷援救之恩。”一边朝崔沁使眼色,示意她下来。

    崔沁这才意识到不妥,翘嘴嘟起,朝慕月笙丢了道得意的笑眼,略有些羞涩地从他怀里跳了下来。脚虽触地,身子依然挨着慕月笙站着,二人衣摆交缠,倚在一处,如一对璧人。

    崔沁腼腆地拽着慕月笙的手不放,这个男人给她的安全感远远胜过任何人,包括她父亲。

    那只手覆在她腰后,勾着他的手指,软软的,如触电似的,慕月笙也舍不得放,又顾及崔颢在场,于是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示意她松开。

    崔沁反倒不乐意,回眸俏眼频飞,反手用力将他往前一扯,竟是与他十指相扣,瞧着是要与他共担的意思。

    竟是要在她爹爹面前,护着他呢,她的指腹摩挲着他手上的茧,一下又一下的酥麻滚过他心头,慕月笙克制着眼底的情意,微微垂眸不去瞧她。

    崔颢扭头见二人情意绵绵,难舍难分,一口血又是涌上心头,再是按捺不住,喝了崔沁一句,

    “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后院!”

    崔沁见亲爹脸色难看地紧,知他又要训慕月笙,坚决地往前迈步,挡在慕月笙跟前,

    “爹爹,女儿已决心嫁月笙哥哥,您若是不答应,女儿便剪了头发做姑子。”

    吃里扒外的丫头!

    崔颢病都被气没了,蹭蹭踱步过来,负手瞪她,“你懂什么,你先去后院,爹爹有话跟他说。”

    崔沁不让步,腰肢儿往前一挺,脆生生道,“有什么话当着女儿的面说!”

    崔颢真是鼻子都气歪了。

    慕月笙见状,还真担心崔颢被崔沁给气死,轻轻扯了扯崔沁拉着他的那只手,目光融融望她,温声道,

    “沁儿乖,你着了凉,先回房洗个热水澡,我与你爹爹说几句话,一会便好。”

    崔沁回眸,见慕月笙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这才不舍的松开了他,软绵绵吩咐,“待会你别急着离开,我叫下人煮一碗姜汤,你吃了再走。”

    崔颢见崔沁对慕月笙言听计从,还真是气得没脾气了。

    他这个当爹的威信,竟比不上慕月笙?

    还真是女大不中留。

    崔沁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被丫头簇拥离开。

    崔棣吩咐人将厅堂门一关,里头只剩下他们三人。

    慕月笙旋即神色一凛,二话不说朝着崔颢径直跪下,

    “求崔叔将沁儿下嫁于我!”

    他语气铿锵,伏地而拜。

    崔颢坐在圈椅上,侧身望着他,半晌不语。

    倒是崔棣见慕月笙如此恭敬,心中震撼,赶忙上前去搀他,满目惶恐,“慕国公,慕国公,使不得,快些起来,快些起!”

    慕月笙直起腰身,冲他微笑,“崔伯,我今日是来提亲,您是长辈,请上座。”

    崔棣见惯了慕月笙在朝堂上挥斥方遒,眼下如何受得了他跪在自己跟前,只频频朝崔颢使眼色。

    崔颢无动于衷,眉头拧紧觑着慕月笙,

    “你今日救她性命,我十分感激,可若论让她嫁你....”

    慕月笙往前挪了下膝盖,焦急截住他的话,“崔叔,您任何要求可提,任何顾虑可说,晚辈无不应允。”

    崔颢拒绝的话被他堵在嗓子眼,他按着眉头,太阳穴突突地疼。

    崔棣又欲去扶慕月笙,慕月笙坚持不肯起身,崔棣无奈,只得躬身在一旁问着,

    “慕国公,下官问您一句,您是娶沁儿为妻呢,还是纳妾?”

    慕月笙哭笑不得,“晚辈当然是娶沁儿为妻,若是崔叔不肯放沁儿外嫁,我也可当上门女婿。”

    对上慕月笙诚挚的眼神,崔棣再没法将这句话当儿戏,他腰身不自禁颤了颤,差点要跪下来。

    他在朝中多年,深知慕月笙一言九鼎,都跪在跟前做出这般承诺,绝不是威胁压迫之语,他是当真爱极了沁儿。

    这样的女婿,哪里找。

    崔棣心中的惶恐被惊喜压下,颤颤巍巍转身,冲崔颢道,“三弟,慕国公既是诚意求娶,你还踟蹰什么!”

    崔颢也知眼下的局面,崔沁非嫁慕月笙不可,他缓缓睁开眼,神色复杂望着慕月笙,

    “我问你几句话,你如实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