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这雨终于“沙沙”落下时,苏铁正倚在窗前,穿一身青色的棉布裙子,头发披在身后,背影无限萧瑟。礼部尚书叶缔刚从榻上小睡醒来,朦胧认差了,脱口而出道:“连波?”

    苏铁回头,微笑道:“大人,是我。”

    叶缔按了按头,尴尬道:“哦,是的,是你。”苏铁面上仍然含个淡淡的笑,扶他起来,又奉水孟给他漱口,并不说什么。叶缔自己过意不去了,讪讪道:“刚睡醒,一时想起了另一个人。”

    苏铁点头:“我很像她?”叶缔沉默片刻:“有一点。”似乎害怕这个话题,有意岔开去,便指着窗外笑道,“听说那院子里一位姑娘最近很兴头,有人议论说日后怕要盖过你们。你可要我替你多置办什么东西,好压一压风声?”苏铁含笑道:“就前儿你托人捎来的那些,我还用不完呢,你知道我哪里在乎这些的,何况”犹豫片刻,终于接下去道,“你还记得,当初你帮我置的长三牌子,是什么样的?”

    叶缔笑道:“你倒说说看是什么样的?”苏铁平静道:“你叫人拿沉香木制牌,上头用重墨拉出几笔铁画银钩的苏铁叶来,题句‘凝丹为顶雪为衣’〔注1〕。这是您给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进入了一生最幸福的时候,从此无论什么人做什么事,都不能压过我。”

    叶缔听得感动非常,看着苏铁的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谁知苏铁后头还有话呢:“哪怕,大人您是把我当作那位女子也好。传说中您抱着她保护了一整个风雨夜的那位女子。我可以作为她的影子守护在大人身边就好。哪怕最后像她一样悲惨的死去,不管为什么原因,我也愿意。”

    叶缔额头上的青筋一条条暴出来,嘶声道:“这些话,你以后绝对不许再提!”苏铁微微福了福,恭顺道:“是。”声音里没有半分悔意。

    于是叶缔闭紧了嘴巴,手扶在桌边,胸脯一起一伏。

    他当年也是个俊秀的男子,如今虽然多经历了几度风霜,通身那股清气并不曾稍减,就算是此刻、眉心拧出了痛苦的纹路,底子里的缱绻温柔仍在,是无限抱歉、无限依依。

    门外小丫头子清脆的招呼,采霓笑着一步踏进门来,猛抬眼见这两人的形容,又退了出去,就躲在门外边。叶缔一惊,怪不好意思的。苏铁强笑着扬声道:“霓姐儿,怎的不进来?站在外头做什么呢。”采霓娇滴滴的声音便传来道:“我可不敢当年俺爹俺娘就老爱吵嘴怄气,给俺害下心病了。撞上这阵势啊,是绝不能进的,一进一个死。”

    叶缔尴尬咕哝道:“胡说。”苏铁“卟哧”倒笑了:“谁是你娘呢?进来罢!”采霓这才进来,见他们两人间气氛也缓和了,方才放心,便把适才紫宛房里传的话又说了一遍,叶缔苏铁也答应了,采霓便告辞离开。

    那一晚,妈妈住所前的青衿堂,便由她亲自作主,开了一堂宴。有她的面子在,到场的贵客还真不少,王孙贵胄、文魁武斗,一时坐了满座。于是素女穿花价敬酒、妖娃连珠般献媚,管弦满庭、歌舞盈堂,好生热闹荒唐。

    宾客们有人笑着嚷:“妈妈,节目呢?怎么还没上?”妈妈笑着向他们比个“嘘”的手势,轻轻一拍手,一切声音都停了,女孩们纷纷坐下,衣裙的悉索声都消失后,只剩下庭外绵绵的秋雨,雨声静谥。

    一片繁华后这片静谥,像个真空,在召唤声音。

    于是声音来了。

    是箫声,一缕游丝,细得仿若相思,渐揉到深处,天易老、情难绝!刹那里急泪翻潮涌、蝗石破秋雨,碧落清泠曲葛根,沧海横流哭杜宇。

    听众露出惊艳的神情,有些人可能暗暗在想:这气息,敢莫是小郡爷才吹得出来?

    可帘子一动,小郡爷雪白袍裾踱了进来,脸上一个沉着的笑容,不说什么,静悄悄在妈妈旁边坐了。

    外头,雨雾深深,箫音还在继续。

    仿佛是轻寒未能休、玉人楼上头,辗转间尽卷珠帘出重门、金簪银瓶击雪城。便骤见狂絮落纷纷、千邱万岭看不真,斜入林梢盘桓舞、跳掷泉头落星辰。咄!正讶它龙声凤噎伤梧桐,猛可却莺低蛩冷黯流萍,莫非是幽咽心事难相语,一半儿恼、一半儿羞,化作这舒舒怯怯行行遏遏怩怩喋喋,满盘儿的丁丁咚咚碎柔肠?却又是谁家儿郎惊新燕,一肚儿慌、一肚儿狂,泼出了长长步步风风怒怒抟抟误误,满手儿的哗哗呼呼流大江。方信是此情并非池中物、攀得好云便上天!〔注2〕青衿堂中众女子都出手铃,杂杂细细一片铃声,箫声就在这片轻灵中,仿佛众星捧月般,盘旋直上,到那人不能至的九霄处,羽裳回眸,叮然断绝。

    箫已停,余音似乎仍在绕梁。座中人沉默很久,才爆发出掀了屋顶的叫好声。

    人人都伸长脖子,等着看吹箫的是哪位美人。

    美人如花。

    两排少女将满怀花瓣洒向空中。那花瓣落成一地时,方有人踏着雨丝缓缓行来。

    是很小很小一个身子,披着沉沉的雪青斗篷,只露出雪白一只手来,握着支乌亮的竹箫,直走到庭下,将披风掀去,却穿着小丫头的裙袄,梳着小丫头的双鬟。

    然而再低俗的装扮都不能掩去的,是如烟清丽如雪的容颜。这披风下藏的是她。

    她露出脸来,天底的风都不由得屏住呼吸,客席上却有谁的茶盏,“啪”摔碎一地。

    这声音正巧掩盖了如烟手里的动作:她将身上埋伏的一条丝线一拉,束住双鬟的发带松落,长发如瀑般滑下,连身上的布袄也一并滑下去,而下头是白丝绸的长裙。于是“唰”的,她背着雨帘站在这里,雪白长裙及腰长发,简单得倾国倾城,独立于落花间。

    人们认出了她,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妈妈起身,点头笑道:“不错,正是这小婢如烟,因天生哑疾,本是不好正经招待诸位的。但亏她怎么练来,日下竟跟小郡爷学了这手好箫,再作婢子恐怕屈了,因此请各位商量商量,该怎么打发。”众人那还能有其他的话?都说既然是小郡爷的高足,那给什么名分也都应当的。

    小郡爷却笑道:“你们别冲我笑成这样,好像有什么故事一般我不过是看这孩子资质好,教了几课。以后该当怎么,你们说了算,我是不管的。”

    他既然这样撇清,众人倒不好搭腔。而如烟只是微笑,像个听不懂人语的孩子、或是胸有成竹的妖精。

    妈妈是早知道小郡爷要这么说的,立刻就接腔道:“正是这话了。要说将先天不足的孩子扶作姑娘,我们院里是从没有过的。小郡爷要是仗着地位非逼咱们这么干,咱们不能不依;可恼是他将孩子**出来后,倒要丢开手了,故此我也犯难,只能请各位看看:孩子行不行,不是您们说了才算吗?”说着叫道:“上盘子和纸墨!”对众笑道,“咱们学外头卖艺的耍子罢这孩子一边写字献丑,咱们一边就将这盘子在座上掠一圈,大人们觉得欢喜呢,不拘多少赏些在盘子里与她添妆,等她一幅字写完,要是盘子满了,就算各位大人替她挂牌子了;要是盘子不满呢,还叫她做丫头去,大人们的打赏就当是这丫头的红银了。诸位觉得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