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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时倒也罢了,而逢年过节,强烈感到自己在青岛真可谓举目无亲!父母不在后的东北,回去也难觅归宿;至于祖籍蓬莱,就算有族人也无从查找了。这么着,春节几天只落得自家人如三只驼鸟在公寓套间蜷缩不动,眼巴巴看着别人大包小包走亲戚。好在我是当老师的,有学生。这不,曾经的学生Z君携夫人从大不列颠一颠一颠看我来了。飘洋过海,睽违经年,师生一场,自然把酒叙旧,一醉方休。

    多少年没见了呢?Z君是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广州暨南大学教的第一届学生,“开门弟子”。也是因为学校性质的关系,班上学生清一色与港侨两字有关,不是海外华人华侨和港澳同胞,就是归国华侨子女。Z君东北出生,北京长大,后随家人过了香江,故属香港同胞。也巧,全班男生女生日常交谈皆操广东方言,惟他一人满口正宗北京腔普通话。而作为老师的我亦不谙粤语,加之年龄相差不大,故两人课下交谈较多。感觉上,较之师生,更像兄弟,颇有“铁哥们儿”的意思。毕业后他远征英国,早年他趁回国探亲之机看过我两三次。后来我北上青岛,他忙于生计,迄未见面。

    前后到底多少年没见了呢?我们在酒桌上一边计算年月,一边互相打量对方。倏忽之间,Z君竟也年届半百了,当年血气方刚打打杀杀的调皮鬼,如今已经头发减半且黑白掺半了。虽说举手投足不无英国绅士意味,但形姿情态还是沁出被磨损的疲软感。我心中暗想,纵然在曾以日不落自诩的老牌帝国英伦三岛,岁月也还是要带走它想带走的东西。说白了,世界上哪里都不是那么好玩儿的,哪里都不可能让人只年轻不年老,只风光不风化。所幸,时间既有带走的,又有留下的。之于Z君,那大约就是多少学得了英国式幽默:“老师,你倒好像没怎么风化,只比在广州时胖了,而且胖得恰到好处。”幽默这玩艺儿我也略通一二:“还是中华大地水土好嘛!怎么,你不回国打拼风光一回?”随即他开始感叹祖国——准确说来是故国,此君已入英籍——变化真大啊,甭说别的,北京房价比伦敦还高。我点头道若单说变化,估计哪国也没有中国大,还记得当年你帮我背彩电的事吗?

    于是我们谈起彩电故事。大概是一九八五年吧,我翻译的二十八集日本电视连续剧《命运》继《血疑》之后陆续在全国播出。因赶时间,几乎译完一集配音一集播出一集。作为刚出道的译者,我当然想看想听自己捣鼓出的汉语如何从山口百惠、大岛茂等日本人嘴里流出,更想感受“林少华”三个字单独出现在荧屏带给我的骄傲和激动。恼人的是家里没电视,彩电没有,黑白的也没有。月工资七十一元五角,我上讲台穿的裤子甚至是地摊货,哪里买得起彩电呢!只好去一位年纪大的同事家看。此事不知怎么给Z君知道了。一天夜深人静时分忽听有人敲门:“林老师,是我,是我和……”开门一看,Z君和同班的T君两人气喘吁吁合抱一个大纸箱闯进门来:彩电!日本原装彩电!按海关规定,那时港澳生每年可以免税搬一件大型家用电器进入大陆,但毕竟是往老师家搬,不便大张旗鼓,遂像走私似的偷偷摸摸搬来了。我和家人高兴得险些手舞足蹈。自那以后,家里才有了电视,我才得以坐在自己家里受用自己翻译的电视连续剧。记得每集稿酬五十元,二十八集,一千四百元——拿到稿酬才把电视机款还给Z君。因是免税的,比市价便宜得多。

    其实那也不过是二十七八年前的事。而借着酒意在酒桌上谈起来,感觉上恍若隔世。也成就了一段特殊的师生情。无须说,那样的师生情永远不会有了,幸也罢,不幸也罢。

    后来我问起Z君的弟弟——Z君当年领着在东京上大学的弟弟来过我家——他说他弟弟早已毕业,直接留在日本“就职”了。讨了个音乐大学钢琴专业的日本女生当老婆。又随老婆改姓,入了日本籍,有了车子,有了孩子,有了房子。风平浪静,标准的日本中产阶级家庭。但是,从去年九月以来不再风平浪静了,钓鱼岛购岛闹剧使得这个成员结构特殊的家庭发生了特殊的矛盾:丈夫说钓鱼岛是中国的,妻子说钓鱼岛是日本的。丈夫言正辞严,妻子寸步不让。我半开玩笑地问Z君:“贵弟媳可是石原、野田或安倍首相的远房亲戚?”Z君摇头苦笑。于是我建议那么在家里姑且“搁置争议”如何?Z君说他弟弟是个铁杆保钓分子。“喏,前不久的日本正月,本该陪老婆孩子回娘家,他却一个人跑去香港又跑北京来了!”

    兄弟俩,哥哥入了英国籍,弟弟入了日本籍,法律上都不是中国人了——可他们又仍是中国人,尤其钓鱼岛风波中的弟弟。

    (01..0)(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