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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乡村,八月。晴空朗日,白云悠悠。午睡起来,我不在房前屋后转悠了,决定翻过南岭,到山梁的那边看看。走过小镇的镇中心,跨过一条小河,穿过一片间有红松的落叶松林,爬过山梁间最低的凹口,便是山梁的那边了。草坪般悠长而宽阔的下坡路。两侧是郁郁葱葱的阔叶林。颇有沧桑感的柞树榆树,似乎风华正茂的桦树枫树,不再婀娜多姿而风韵犹存的柳树,俨然睥睨群雄却资历最浅的杨树……我喜欢看树,自在、潇洒、蓬勃,真想抱住不放。也喜欢看花。有人说年老看树,年少看花。而我都看,都喜欢,不知是年老还是年少了——年老年少之间的彷徨者。或者莫如说年老心少、心少年老。说法无所谓。

    路旁果然有花,野花。一枝枝细密的无数白色小花,井然有序地塑出硕大的圆球,悬在黄褐色石崖边上,恰如白色的节日礼花在空中哗然绽开,看得我心花怒放。城里花店卖的“满天星”,就是其分枝不成?不过气势与生机绝然无法相比。山脚一方洼地蹿出好多鼠尾草,紫色的长穗,一丛丛一簇簇,近看摇曳生姿,远看紫云迤逦,仿佛勿忘我或前几年在日本北海道看过的熏衣草。最多的是雏菊。或零星散落在蒿草之中,或成片相聚在田头之上。雀舌般的花瓣整齐地围在宛如金色图钉的花蕊周围,白里透蓝,或蓝中泛白,又略带一点点紫色。不起眼,不显眼,但你看它,它便绝不含糊地出现在那里,朝你静静漾出若有若无的甜美笑意,让你过目难忘——世间竟有这样的存在和存在感!这不时让我记起初中班上一个女生,一个初一女孩,雏菊女孩……

    我翻过的这道南岭和远处另一道南岭之间铺展开去的,全是玉米田,全是。没有我当年在乡下务农时的高粱大豆谷子,清一色玉米。玉米秧顶端正在抽穗。四下纷披,播洒花粉,花粉落在玉米秧腰间玉米棒无数发丝般的红缨上。每条“发丝”都应连着一颗玉米粒胚胎,倘花粉正好落于“发丝”,胚胎即发育成玉米粒,否则就“夭折”瘪了。而实际上绝大部分玉米棒都嵌满了珍珠般的玉米粒,多神奇啊!我一边看着想着感叹着,一边从白杨相拥的村路拐去玉米田间的小路。玉米阵列,玉米仪仗队,玉米组成的秦兵马俑。整肃、雄壮、阳刚、不可一世。好在偶有紫色的眉豆花攀缓其间,我得以舒了口气。

    迈过一条水清见底的沙石小溪,前方玉米田闪出几座疏落的房脊。于是顺小路朝那里走去。人家的确不多。若把村子南面的山移去北面,那么像极了我以前住过的那座叫小北沟的小山村。村口有一只老母鸡领着七八只毛绒绒的小鸡觅食。老母鸡咕咕咕前边叫着,小鸡唧唧唧后边跟着,很快钻进篱笆下开得正艳的类似万寿菊的一片黄色菊丛,又很快窜到山墙拐角几株浅红色的凤仙花下。倦傭,温馨,平和,寂寥。庄稼和蒿草特有的清香中夹杂着一丝干牛粪味儿。久违了,我狠狠吸了一口,吸入肺腑,往日的记忆带着质感复苏过来。不错,若把砖瓦房换成茅草土坯房,分明就是那个小山村。

    我很想翻过这座山村前面的山梁,很想很想。我知道,过了那道山梁,应该就是加工河公社(现在不可能再叫公社了)。我所在的初一?二班的班长叶茹同学来自那里。女班长,年龄偏大,身材丰满,中天满月般的脸庞。稳重,矜持,平时不大说话,而一旦作为班长站起说话便滔滔不绝而又适可而止,具有奇妙的说服力和震慑力,再调皮的男生也不能不安静下来。“文革”开始后有大字报说班主任老师和她有“作风”问题。她肯定受到了伤害。对于一个少女,那绝非一般伤害。那是初一期末即一九六六年七月的事,此后愈发兵荒马乱,她再未出现。惟一听得的消息,是我上大学那年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陈春茹,我的同桌女生陈春茹也来自那道山梁的那边。数学真好,我还在套公式步步演算的时候,她的得数早已出来了——省略过程,直奔终点,非天才而何?“文革”开始后迄无消息,不知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或是嫁来这座山村的某位阿婆亦未可知。还有,雏菊女孩也来自那里。当我后来听说她和一个当上公社(乡)小干部的同班男生结婚的时候,胸口明显划过莫可喻言的痛楚,悄然找出全班合影看她看了许久。我这才知道,那可能是类似单相思初恋的情感……

    但我最终没有翻过山梁。四十八年了,即使相见,我又能说什么呢?命运!玉米穗的花粉不巧没有落在属于她们的玉米缨“发丝”上——可我能这样说给她们吗?

    (014.8.9)(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