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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证德三十三年末,己亥年乙亥月壬戌日。

    地处潭州东南边陲的三阳郡城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这个时节已然临近年关,又接连下了三两场小雪,说句实在话,这般天时有些反常。

    三阳郡的百姓多是靠天吃饭,更是觉得这接连不断的小雪有些膈应。

    不过如今年关将近,无论是为了来年耕植庄稼还是为了除夕能多些猪头下酒,整个三阳郡都有的忙。

    城门高筑,墙高六丈。

    这来来往往的行客络绎不绝,却未有哪怕一人敢在这城门口叫嚣,数十位身披清一色的乌锤甲胄、手握柳木长戈的精卒杵立在这宽敞的官道两侧,天上的骄阳撒下耀眼的日光,但这些士卒站得笔直,就连丝毫摇晃也看不到。

    三骥打头,普恒紧一紧自己身上的僧衣,这些士卒当然称得上精良,但这些士卒之中没有足以威胁到他的存在,普遍停留在打熬气血筋骨的一二重水准,莫说是普恒这般内功深厚的高手,便是之前那十六骑马帮杀手也未必会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大和尚轻轻抬头,一双比鹰隼更为敏锐的双眼不过是刹那一瞥,却早已将那隐匿在城墙之上的斑斑寒光收入眼帘。

    周围行客之中不乏江湖中人,但更不缺的就是有眼力的人。

    一排排的床弩在那城墙上摆着,任凭这些江湖中人如何的桀骜不驯也得老老实实地随着人流排着走。

    普恒驾着的厢车不算小,但在这富庶的潭州却也是其貌不扬的货色,既不会显得多么富贵,也不会显得多么寒酸,而这样的装束,往往是最不容易找上麻烦的。

    厢车里堆着好几坛酒,这是孙老自个儿掏钱买来解馋消乏用得,所以他拿着一只青花徽纹的瓷碗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他的手不是在递酒便是在添酒,而且喝得极快。

    墨玉轻轻伏在那口黑棺之上,一双秀美的眸子轻轻闭合,她的呼吸变得极为悠长,往往要许久才会呼吸一次,而这会儿工夫,便足以让孙老头闷头灌下三五碗。

    三阳郡的官道川流不息,这道路上些许积雪多被拾掇干净,纵是劣驹驽马也能驾轻就熟,孙老头还干脆给那轱辘上栓了一层皮麻,使得这厢车来往更是稳当。

    车行得越发慢了,车轮碾在青石板上,却还是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孙赉的碗似乎慢了,三度举得,却发现这碗中却都是空空如也。

    叹一口气,孙赉突然放下酒碗,朝着厢车门帘问一句:“可是到了地方?”

    普恒在外面牵着缰绳,低声回应说:“此间尚远,还有些路要走。”

    孙赉在车内点点头,却又问道:“既然相距尚有些路程,何故要勒马缓行,莫要耽搁了行程才是。”

    普恒朝着前面那辆马车扫上一眼,回道:“却非小僧有意缓行,三阳城城门设下关卡,收纳来往行客入城税款,这路自然就慢了。”

    孙赉默然半响,这才又从那酒坛子里舀出一碗酒,慢悠悠地抿上一口,外面的普恒侧着身子靠在辇梁上,瞧着这些士卒一排排簇在城门口,瞧见来往骡马辇车便拦上来。

    到了城门口,周围嘈杂的声音更加清晰,孙赉品着酒,又过了半响,外头拦路的兵士想来也是更近些了。

    老头子竟也叹一口气,道:“有时候,哪怕是明知道正确的事情也往往不会让人感到愉快,就比如一帮手握刀戈的武士挡在自己的车前。”

    入城税的规矩自古有之,两脚的行客自然不用花这个冤枉钱,但是那些驾马的、赶车的、拖箱带货的却都要或多或少给上缴些钱财。

    这本没什么不对,人家开山建城,你到人家城里车来车往,无论是道路的维护还是市坊的修整自然也要花费不菲的财资。

    更何况这三阳郡城的入城税本就不算多,一辆辇车上上下下也不过十几个大子儿,哪怕是在吝啬的人也无法多说什么。

    但老头子却不愿同朝廷的人扯上丝毫关系,哪怕是这么一回理所当然的入城税也让他那敏感的神经微微触动。

    普恒在外面回应道:“但这是天地间的至理,旁人开山凿河筑得这般恢宏的三阳城,咱们车来车往,自然也是要付钱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这倒是不假。

    孙赉仰头将碗中酒液灌入腹中,再轻轻咂咂嘴,不知品味出几番滋味,这般饮酒自然是豪爽,却还是失了几分快意。

    老头子干脆捧起一坛,甘洌的酒液顺着喉道灌入脾肺,却又言道:“咱们车上尚有女眷,不便与人相观,且多给些,打发走人便是。”

    普恒在外面点点头,瞧着手中盘蛇一般的铁令牌,又瞥一眼那缓缓走来的守关小将,握着缰绳的右手反而攥得更紧了些。

    “莫要挡在城门口,速速缴纳城税,待检查完便进城去。”

    这守关小将倒也算是个客人讲究的人物,虽说身为一方门将,但对来往行客却毫无盛气凌人的嚣张,反倒更像是一位彬彬有礼的书生。

    “这位法师,”小门将抱拳作礼,歉言说:“法师虽是出尘之人,但还请稍稍欠身,待小将探查一二,便予以放行。”

    至于入城的税款,这小门将却是压根提也未提,毕竟这朝廷之下,道释大兴,如今更是割据一州之地,来往出家的道士僧客也往往不可与寻常百姓一般计较,当初为了稳固江山社稷,朝廷也下达了‘度牒免税’这样的谕旨。

    出家人,自然也就没有缴纳入城税款的义务。

    普恒沉默了很久,久到后面的车辆不得不占用了行客的通道,若不是这城门足够宽敞,想必便要堵在这里。

    他最终还是顺从了孙老的判断,那枚圆形令牌在空中划过一条纤细的弧线,稳稳当当落到了那门将手中,小将军微微眯一下眼睛,双手托着这令牌恭恭敬敬地还回去,就像是一位卑微的奴仆对待他尊贵的主人一般。

    普恒面露复杂的神情,不知该如何对待这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