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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庞涓脱身出来,出了北门,径投郊外林中,寻到一个开阔处。庞涓左右环顾,确认无人,尽情施展拳脚。练有一时,庞涓擦去汗水,稍作歇息,拔剑出鞘,舞剑如飞。庞涓收势,插剑入鞘,缓缓走出林子。

    回到街区后,庞涓神清气爽,迈开大步正要走向吴子坊,竟被一人拦住去路。庞涓斜眼一看,见他虎背熊腰,身体壮实,只是右眼稍稍吊起,让人甚觉不爽。庞涓打个揖,正要问话,此人已将宝剑取下,放在路边,朝庞涓抱下拳,当街扎下架势。看那模样,显然是想与他过招。

    时下武风甚盛,安邑各条街道均有武馆,当街切磋武术更是寻常之事。庞涓微微一笑,也不搭话,解下宝剑,略一抱拳,如他一样扎好架势。不少路人见有人比武,围上来看热闹。

    二人互相绕着圈子,寻找机会。兜有一会儿,庞涓看出对方破绽,突然起脚,径直踢向对方小腹。对方早有防备,伸胳膊挡住。然而庞涓这一脚却是虚的,快要踢到时陡然变招,扫地飞去。对方重心偏移,毫无防备,被庞涓扫个结实,扑地倒下。围观者纷纷喝彩。

    那人一个鹞子翻身,重站起来,扑向庞涓,被庞涓闪过。二人一来一往,又斗数合,庞涓再寻机会将对方放倒。如是再三,对方倒地越来越快,时间越来越短,终于心服口服,抱拳:“仁兄好手段,丁三佩服!”

    庞涓亦抱拳:“丁兄承让!庞涓多有冒犯,望丁兄海涵!”

    丁三笑道:“呵呵呵,庞兄哪里话!说到冒犯,该是丁三才是。”看一眼日头,“日已过午,想必庞兄尚未吃饭吧。在下欲请庞兄小酌一杯,算是赔罪,还望庞兄赏脸!”

    庞涓本是豪爽之人,见丁三虽然吊眼,言语却直,心中顿时有了好感,当下抱拳道:“好,在下请客。丁兄,请!”

    丁三现出生气的样子,三角眼朝上一吊:“是在下冒犯在先,该由在下请!”

    见他如此较真,庞涓扑哧笑了:“好好好,此番就由丁兄请!”

    丁三转嗔为喜,二人各自捡起宝剑,丁三引路,投前而去。

    丁三将庞涓带至元亨楼门口,手指门楼:“庞兄,听说这个馆子酒菜不错,进去尝尝?”

    庞涓看都没看招牌一眼,连连点头:“好好好,是丁兄做东,哪儿都成!”

    二人走进餐厅,刚刚寻好位置坐下,就有小二过来。

    丁三看向小二:“来四个小菜,二热二凉,二肉一鱼一素,外加一坛老酒,要好的!”

    小二打个响指:“好咧!”转身匆匆走向柜台。

    庞涓打眼看去,楼中装饰奢华,进出楼中的客人非富即贵,衣着华丽,不无诧异道:“丁兄,这是什么所在?”

    “元亨楼。”

    元亨楼名为酒楼,实为赌馆。开业不出半月,安邑城中就有几人一夜暴富,与之相随的是另外几户倾家荡产。正反两种名声迅速传扬出去,此楼顿时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无人不晓。庞涓血气方刚,自是瞧不起这种地方,心中难免“咯噔”一下。然而此番是对方做东,且又是初次见面,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故作惊讶道:“元亨楼?听人说起过,原来是这样啊!”

    丁三压低声:“庞兄,听人说,这儿不仅是安邑最热闹的地儿,也是天下最热闹的地儿了。”

    庞涓担心道:“东西一定贵了!”

    丁三“啪”地拿出两块金饼,搁在案上:“这个应该够了!”

    庞涓显然有些过意不去了,拱手道:“让丁兄破费了!”

    “哈哈哈哈,”丁三豪迈地大笑几声,“能与庞兄这般豪士吃酒,是丁某福分!”等待多时,始终不见上菜,丁三有些气恼:“小二!小二??”

    没人应声。

    庞涓笑着摆手:“丁兄,不急!”

    “店大欺客哩!”丁三不屑地哼出一声,赔笑道,“庞兄,看这样儿,一时三刻也上不来,我们不如到楼上耍耍,既然来了,干脆开开眼!”

    庞涓早就听说楼上设有赌局,甚是奢华,见丁三询问,心中不免多出几分好奇,不假思索地应道:“也好!”

    丁三似是熟门熟路,引领庞涓走到楼上。庞涓只管跟在后面左拐右转,一路走去。来到一个大厅门口,庞涓眼前一亮。厅中金碧辉煌,极尽奢华。厅中是个巨大的深黄色赌台,几个衣着光鲜的富家公子正围台而坐,一个美女庄家美目生盼,将手中骰子摇得哗哗直响。十多个赌徒或站或坐,眼睛大睁,眼珠子死死地盯住美女手中的骰子。

    庞涓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悄悄问道:“台边坐的都是何人?”

    “小声点儿,可都是大人物哩!”丁三轻嘘一声,指点,“看到了吗,中间那个穿白衣的是相爷府中的白公子,左边穿蓝衣的是司农府中的吴公子,右边穿紫衣的是司马府中的梁公子!庞兄,要不要进去看看?”

    “看看就看看!”

    二人走进厅门,移近台边。刚刚站定,美女庄家“啪”一声将骰子定在台上,揭开盒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白公子兴奋地叫道:“哈哈哈哈,本公子又赢了!”

    另外三名男子显得无比沮丧,各将面前的金子推到白衣男子面前。庞涓打眼一看,白公子跟前已经码起一大堆黄澄澄的金饼。

    一旁皂衣男子摇头,苦叹一口气:“唉,白公子,在下不玩了。今儿手气背,再输下去,在下要脱光身子哩!”

    众人哈哈大笑。

    美女庄家脸色羞红,身子一软,趁势偎在白公子怀里,轻嗲一声:“吴公子,瞧你害臊不!”

    吴公子看她一眼,咂舌道:“啧啧啧,你个小桃红呀,究底是啥人害臊哩?一见到白公子,连身上的骨头都是酥的,站不稳哩!”

    小桃红轻啐他一口,在白公子的怀中又拱几拱,嗲声嗲气道:“吴公子,奴家知道您的口中吐不出好话,再说就不理你了!”

    另一边的梁公子摊开两手,朝白公子拱拱:“白公子,今儿你交桃花运,连我这个赌神也甘拜下风,连赌连输呀!”

    白公子轻轻推开桃红,朝梁公子连连拱手:“是梁公子承让,白虎愧不敢当!”

    梁公子正要回礼,一眼瞥见丁三和庞涓,像是突然发现异物似的,目光紧紧盯在二人身上,半晌方道:“这两位是什么人?”

    所有目光齐射过来。

    吴公子手指丁三,不屑道:“这不是南街的痞子丁三吗?”

    丁三笑脸相向,跪地叩首:“小人丁三叩见吴公子,叩见在场各位爷!”

    庞涓未曾料到丁三竟如此没有骨气,鄙夷地斜他一眼,鼻子里哼一声,转身就走。吴公子叫道:“那位客人且慢!”

    庞涓傲然站住,目光射向他。吴公子与他对视一会儿,扭头问丁三:“街痞子,他是你朋友?”

    丁三再叩:“回吴爷的话,此人正是小人朋友,姓庞名涓!”

    庞涓一字一顿:“庞某没有他这样的朋友!”

    庞涓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震。

    丁三一跃而起,惊讶地望着庞涓:“庞兄,你??”

    庞涓鼻孔里哼了一声,朗声道:“庞涓永远不会去交似你这般没有骨头的朋友!”一个转身,大步迈去。

    吴公子摆手喝道:“这位公子,且慢!”

    庞涓顿住步子,缓缓转过身。

    吴公子抱拳:“庞公子,在下吴德才,世袭贵胄,家父为当朝司农。”指着对面,“这位是当朝司马府上的梁公子,这一位,”手指白公子,语气倨傲,“就是当朝相爷府中的白公子!请问庞公子是何出身?”

    见他这般亮出家世,庞涓知道此地不可逞强,鼻孔里轻哼一声,转身准备离去。

    丁三回话:“回公子的话,我这位庞兄家住西街庞记缝人铺,是庞店主的公子!”

    庞涓并不认识丁三,丁三却如数家珍,将庞家端底抖搂出来,这是庞涓不曾料到的,顿时有种被人下套的感觉,脸色涨红,折回来,怒目逼视丁三。

    吴公子听罢,讥笑道:“哈哈哈哈,姓庞的,我道是何方神圣,不想却是店家贱坯!”敛起笑容,鄙夷的目光直逼过去,“你可知道,这儿是何处所?”

    庞涓未及反应,梁公子阴阳怪气地附和道:“怪道本公子手背,原来是有贱人带来秽气!姓庞的,你这冲了公子的手气,该当如何?”

    庞涓看向他,手按剑柄,冷笑一声:“姓梁的,你说该当如何?”

    “嘿,”梁公子跳起来,“你??你小子,骨头虽贱,舌头却硬,敢跟本公子顶嘴!”

    庞涓两眼射出火,按剑之手微微一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说谁的骨头贱?”

    梁公子眼睛一横:“当然是你这个贱坯!”

    庞涓眼睛发红,走上前去,运足力气,忽一声将赌台掀翻。刹那间,台上的金饼散落一地,桃红花容失色,尖叫一声拱进白公子的怀里。

    说时迟,那时快,伏在门外的十几个壮汉冲进来,庞涓未及反应,已被他们按倒在地,绑个结实。

    与此同时,林楼主闻声进厅,大声喝道:“何人在此闹事?”

    梁公子手指庞涓,转向林楼主,大声呵斥道:“姓林的,你这楼主怎么当的,竟让这个贱坯在此撒野?”

    林楼主赔笑,连连拱手:“都怪小人看管不严,扫了各位公子雅兴!小人在此赔罪了!”又拱几下手,目光移向庞涓,指向翻倒在地的赌台,“小子,是你掀翻这张台子的?”

    庞涓将头别向一边。

    林楼主阴阴一笑,怪声怪气地问道:“是哪只手掀的?”

    庞涓仍不作答。

    林掌柜厉声喝道:“我问你,哪只手掀的?”

    庞涓扭过头,两只眼死死盯住他,一句话不说。林楼主冷笑一声,目光移向丁三:“丁三,这小子是你朋友?”

    丁三连连点头:“是是是!”

    林楼主狞笑一声,对众打手道:“拉下去,将他的两只手剁下喂狗!”

    “啊?!”听到剁手,小桃红发出一声尖叫,朝白公子怀中更紧地偎依过去,“白公子—”

    白公子轻拍她,对林楼主道:“林楼主,就看在本公子面上,饶他这次吧!”

    林楼主朝白公子笑笑,拱手,转对庞涓说:“你小子命好,本楼主看在白公子面上,暂且饶你这次。不过,手可免剁,坏我生意不能不罚!”转对众打手,“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关他十天,让他反省反省做人的规矩!”

    众打手扭住庞涓走出赌厅。

    庞涓猛地扭转身子,目光缓缓射向丁三:“吊眼狼,你敢阴我!”

    丁三心虚,面色惶恐,背过脸去。

    庞涓目光依次扫向吴公子、梁公子,一字一顿:“两位听好,今日之事,庞涓记下了!”一个转身,随打手们大步下楼。

    正在楼下餐厅吃饭的罗文听到楼上传来一阵嘈杂声,放下碗筷,打眼望去,见是打手拥着被反绑的庞涓走到楼梯口。众食客一阵纷乱。罗文扔下筷子,急跑出去。

    众人将庞涓拥到楼下,推进一间屋子,“啪”地关上房门。有顷,里面传来打板子的声音,但没听到庞涓哼出一声。不一会儿,几人打完,走出来,在外面锁上房门。

    罗文脸色煞白,急吼吼地奔出去。

    小二飞步上来,一把扯住他:“罗爷??”

    罗文这才想起未付膳费,掏出一个布币,扔在地上,飞跑而去。

    一路小跑至上大夫府,罗文跑向关押庞衡的院子。

    另一条小路上,戚光、丁三也正脚步匆匆地走向小院。罗文瞥见,打个惊怔,身子一闪,隐在树荫里。

    戚光、丁三走到院落门口,几个壮汉迎入。

    戚光扫一眼,朗声问道:“庞师傅呢?”

    一个壮汉指着屋子:“回禀戚爷,庞师傅在屋子里坐着,不吃不喝,嚷着要回家!”

    戚光大步走进屋子,果见庞衡席坐于地,双目微闭。一碗稀饭和一盘小菜放在旁边,早已凉了。

    戚光在他对面坐下,轻轻咳嗽一声,拖长声音:“庞师傅!”

    庞衡微微睁眼,冷冷道:“说吧,姓戚的,你想把我怎样?”

    戚光阴阴一笑:“庞师傅说的是哪儿话!戚某并无他意,只是想请师傅做几套衣服,谁想师傅如此使性,竟连这点儿薄面也不肯给呀!”

    庞衡略顿一下,解释道:“姓戚的,不是庞衡不肯做,而是缝人自有缝人的规矩。对缝人来说,私做王服就是谋逆。庞衡头可断,血可流,谋逆之事,断不能为!”

    戚光微微一笑:“戚某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庞衡看过来,似是不信:“哦?”

    “这样吧,庞师傅,这三套王服,你想做就做,若是不想做,戚某也不为难你,这就放你回去!”

    庞衡站起来,拱手道:“庞衡谢家宰成全!”拍打几下屁股上的尘土,转身走出房门,朝院门走去。

    戚光叫道:“庞师傅请留步!”

    庞衡在院中停步,扭头望回来。

    戚光缓缓起身,从屋里出来,站在院中。

    “敢问家宰还有何事?”庞衡问道。

    “并无他事。这儿有件物事,听说是你家的,你可认认。如果是,就顺带拿回去吧!”戚光朝丁三努嘴。

    丁三将一柄剑“啪”地扔到地上。

    庞衡是缝人,穿针引线,眼睛早已练得雪亮,远远一看,就知是爱子之物,心头一凛:“这是我家涓儿的剑,为何在你这里?”

    “呵呵呵,”戚光轻笑几声,“既然是你家的,你可以拿回去了!”

    庞衡拿起宝剑细察一番,冲戚光吼道:“姓戚的,你??你把我的涓儿怎样了?”

    戚光转向丁三:“丁三,回庞师傅的话!”

    庞衡的目光射向丁三。

    丁三拱手:“庞师傅,晚生与令公子以武会友,相谈甚笃,方才晚生请令公子到元亨楼吃酒,谁想令公子他??”

    “他??他怎么了?”

    “他多喝几口,仗着酒兴闯到楼上,冲撞几位官家公子不说,又大闹元亨楼,将赌台掀翻,被楼主的下人拿下,说要按江湖规矩,剁去令郎的双手双足。晚生苦苦哀求不成,到你家店里报信,又见门上落锁。晚生左右打听,听说庞师傅在上大夫府上,这才急赶过来!”

    庞衡目瞪口呆,跌坐于地。

    “呵呵呵,”戚光阴阴一笑,“庞师傅,您怎么坐下了?不想回家了吗?”

    庞衡忽地站起,死死盯住戚光,一字一顿道:“姓戚的,放了我的涓儿!”

    戚光冷冷道:“庞师傅好无道理!你儿子在元亨楼酗酒犯事,与我戚某并无半点瓜葛,为什么要我放了他?”

    庞衡眉眼一横,咬牙道:“你的三套王服,庞衡应下了!”

    “哦?”戚光打个响指,“来人!”

    门外闪进一人,哈腰站在一边。

    戚光扫他一眼:“听说庞大公子在元亨楼犯事了,你去打探一下,摸个底细!”

    来人应一声,疾步走出。

    戚光转对庞衡,打一揖道:“庞师傅,您肯帮戚某的忙,就是戚某的朋友。令郎之事,自然也是戚某之事。庞师傅放心,戚某马上禀报主公,冲主公薄面,想那楼主不敢轻易造次!”

    庞衡冷冷道:“有劳家宰了!”

    “庞师傅,戚某为您备下仆从二十名,个个能裁能缝,庞师傅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他们就是!”戚光转对院中三个汉子,“你三人听着,从今日始,你们都是庞师傅的下人,庞师傅要什么,你们就备什么。若是误了庞师傅大事,家法侍候!”

    三人齐声:“喏!”

    罗文在院子外面的树荫中听得真切,得知庞家父子并无大碍,缓缓嘘出一口气,决定暂时先不见庞师傅,转身离开。

    庞衡紧赶慢赶,不出十日,三套王服已经完工,使人去喊戚光。

    戚光向陈轸报喜:“主公,三套王服今日成了!”

    “太好了!”陈轸赞道。

    “庞师傅怎么处置?”

    “此事不宜张扬,你可留他再住几日。”

    “好哩!”

    戚光与罗文赶到小院,众人跪迎,唯庞衡昂然站立,三套王服悬在衣架上。

    戚光审视几套王服,抬头望向庞衡,咂舌道:“啧啧啧,好手艺呀!”掏出一沓金币,转向跪在地上的众家奴,“你们辛苦了,来来来,凡在这个院子的,戚爷各赏一金!”

    罗文接过,每人发一金。众人捧过,叩首谢恩。只有庞衡将自己的那枚金币扔在地上,眼睛直直盯住戚光:“戚家宰,我的涓儿呢?”

    戚光赔笑:“庞师傅,戚某差点忘了,令郎之事,主公早已打过招呼,林楼主也真就买了面子,令郎毫发无损,这辰光想必就在贵府上呢!”

    庞衡转望罗文,见他点头,转对戚光,抱拳道:“谢家宰了!家宰所要的三套王服均已完工,庞衡告辞!”大踏步就要出门。

    戚光摆手叫住:“庞师傅留步!”

    庞衡顿住步子,回望戚光。

    “庞师傅,戚某差点又忘一件大事。是这样,得知师傅手艺绝佳,主公有意留师傅再住几日,做完所有王服!”

    庞衡大惊:“姓戚的,你??怎能言而无信呢?”

    戚光满脸堆笑:“庞师傅呀,说到这个,就要怪师傅你自己喽!”

    庞衡惊愕:“怪我?”

    戚光两手一摊,做无奈状:“主公本想只请你做三套王服,不想师傅一气讲出那么多,主公心就痒了,传令让师傅继续做下去!”拿出一袋金币,“主公说了,决不亏待师傅,工钱原定每套六金,这又追加三金,共是九金。你已做下三套,三九二十七,都在这个袋里,请你清点。至于后面的工钱,待完工后另行结算!”

    庞衡急了,连连摇头:“我不要你的工钱,我只要回家!”

    戚光脸色一沉:“庞师傅,这等好生意,你到哪儿寻去?再说,戚某面子薄,主公的面子,你总该赏吧!”

    庞衡长叹一声,不再作声。

    戚光将钱袋交给罗文,吩咐道:“罗文,你去庞师傅府上一趟,一来望望庞公子,二来将工钱交给公子,就说庞师傅做完王服就回去!”

    罗文接过金子,望向庞衡。

    庞衡心里清楚,自己在此私做王服,可能再也回不去了,遂长叹一声,对罗文话中有话:“罗文,见到涓儿,就说过几日我就回去。要是有啥事儿,就让他去寻他季父!”

    罗文点点头,转身走出。

    庞涓被关在黑洞洞的地下室里长达十余日。

    这天早上,两个汉子打开房门,二话不说,架起他的两只胳膊,连拉带拖地将他弄到元亨楼外,朝大街上一掼。庞涓被折磨得力气全无,又被两个汉子如此一推,顿时滚于数步之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两个汉子白他一眼,拍拍手径回院里。庞涓躺一会儿,咬牙爬起,朝元亨楼的牌匾死盯几眼,聚起力气挪到街边,手扶墙壁缓缓走去。

    庞涓挪到自家门口,见门上依然挂锁,吃一大惊,拐进邻家豆芽店里。

    见是庞涓,老店主迎上,扶住他,关切地问道:“涓儿,你??这是咋哩?”

    庞涓看向他:“刘叔,我阿大他??哪儿去了?”

    刘叔摇头:“不知道呀。前些日他跟罗文走了,这还没回来呢!这些天,来做衣服、拿衣服的人天天都有,也都在向我打听他呢!”

    庞涓心头一颤:“刘叔,我饿了,弄点儿吃的!”

    刘叔进屋,与一个女人一同出来,自己端盆热汤,女人手里拿着几块大饼。

    刘叔道:“涓儿,这是你婶烧的羊杂汤,还没出锅哩。这几块饼是昨儿烙的,没顾上热,你泡汤吃。”

    庞涓给老两口个笑,泡饼入盆,一顿饕餮大餐。吃得差不多了,庞涓抹抹嘴巴,打揖谢过,走出店门,径至自家铺前,打开铺门。

    庞涓将铺中一切巡查一遍,见一切完好,嘘出一口气,在铺中席地坐下,闭目养神。

    傍黑时分,庞涓察觉有人推门进来,抬头一看,是罗文。

    庞涓“噌”一下蹿起,一把扭住罗文,咬牙道:“姓罗的,我正要寻你呢,你倒寻上门了!”

    罗文也不挣扎,任他扭住。

    庞涓扭他到裁剪台前,朝台上一顶:“快说,我的阿大在哪儿?”

    “庞兄松手,在下此来,为的就是此事!”

    庞涓松开他,二目逼视。

    罗文缓出一口气,解释道:“庞兄,是这样,府上请庞叔做几套贵重服饰,这辰光仍在忙活!”从袖中掏出二十七金,码在几案上,“这是庞叔旬日来的工钱,戚爷让我先捎给你!”

    十日竟能挣到二十七金,匪夷所思!

    庞涓扫了金子一眼,冷冷一笑:“纵使为天子做王服,也不会有这么多金子!姓罗的,你甭骗我!”

    “庞兄勿疑,这些真的是庞叔工钱。因是紧活儿,庞叔又做得好,府上在工钱之外,又给些赏钱,听戚爷说,是原工钱的三倍!”

    “什么衣服这么值钱?”

    “这??”罗文略略一顿,摇头道,“在下不知!”

    “姓罗的,”庞涓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无论你知也不知,家父是跟着你去的,我只向你要人!家父待你不薄,今日我就不多说了。你这回去,叫陈轸立马放回我的阿大,不然的话??”顿住话头,将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庞兄不必说了,在下这就禀报戚爷,你安心在家等着。”罗文说完,转身就走,走有几步,回头,“还有一事,差点儿忘了!临别时,庞叔吩咐,万一有个啥急事儿,可去寻你季父!”

    庞涓冷冷道:“我谁也不寻,就等家父回来!”

    魏惠侯兴师伐秦,公子卬催逼粮草。卫、鲁、宋、中山四个小国不敢怠慢,各自备下一万石军粮。粮食准备妥当之后,具体发往何地的诏令却迟迟不来。四国一时纳闷,各派使臣前往安邑探问。众使到达安邑之后,寻不到上大夫陈轸,只好去找司徒朱威。

    事关列国军情,朱威进宫面见魏惠侯。一宫人引领司徒朱威走近后宫殿门,宫人进御书房禀报。毗人走出,引朱威趋进。

    魏惠侯正在逗着一只八哥鸟儿。

    朱威趋近,叩拜:“臣叩见君上!”

    惠侯扬手笑道:“朱爱卿呀,你来得正好,寡人让你看件宝贝!”

    朱威再拜起身。

    惠侯招他来到鸟笼前,指着鸟笼道:“爱卿请看,这只小鸟是义渠君贡的,乖巧得紧呢!”朝它轻嘘两声。

    小鸟瞅他几下,张口叫道:“臣叩见天子!”接着是三声磕头声,“嘭!嘭!嘭!”

    朱威一怔。义渠君一直依附秦国,只要秦、魏开战,义渠必是出人出马,因而被魏国列为公敌,向无使臣往来。义渠君无缘无故,突然上朝,且送来如此贡物,耐人寻味。

    惠侯又逗一会儿,见朱威没有应声,扭头问道:“爱卿,你匆忙赶来,可有事体?”

    “禀报君上,”朱威拱手道,“赵、韩、中山、卫、鲁、宋等国近日频频来使,说是伐秦的兵马粮草皆已备齐,催问君上何时征用?”

    “呵呵呵,”魏惠侯笑出几声,反问,“依爱卿之见,何时征用为宜?”

    “臣以为,如果伐秦,眼下就可征调!”

    魏惠侯望着鸟儿:“爱卿也都看到了,这些年来,秦人今非昔比,不仅是块硬骨头,而且是块大骨头,真要硬啃,弄不好就要嗑坏牙齿。几日来寡人反复思虑,秦公既已知错,愿意顺从,寡人何不因势利导,使秦人之力为我所用呢?”

    尽管朱威心里早有准备,魏惠侯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仍然使他吃惊。愣怔有顷,朱威缓缓说道:“君上圣明。不过,臣仍有一虑,不知当讲否?”

    “爱卿请讲!”

    朱威扫一眼八哥:“秦人单是归服,倒也说得过去。可他公孙鞅定要再走一步,力劝君上南面称尊,却是做得过了。臣以为,依公孙鞅为人,秦人此举,抑或另藏用心!”

    魏惠侯面现不悦,别过头去:“爱卿提醒得是!去吧,你可以回复列国使臣,就说寡人谢过他们了!”

    朱威拱手:“臣遵旨!”

    上大夫府后花园凉亭里,公孙鞅、陈轸相对而坐。

    公子疾头前走来,后面跟着两个仆从,抬着一个巨大物体,上面罩层灰布。公子疾指使仆从将物体放在二人的几案中间。二仆从退去。

    陈轸看看那物,又看向公孙鞅,笑眯眯道:“公孙兄,不会又是你们秦国的什么宝贝吧?”

    “是不是宝贝,过了陈兄的法眼才成!”公孙鞅对公子疾努嘴。

    公子疾揭开灰布,里面是一只雄孔雀,漂亮的长尾巴在初夏明媚的光线里熠熠闪光。

    陈轸吃一惊:“公孙兄,这??这是何鸟?”

    “箫韶九成??”公孙鞅说着看向陈轸,故意顿住。

    陈轸脱口而出:“凤凰来仪!”

    公孙鞅竖起拇指。

    “公孙兄,这鸟??”陈轸倒吸一口气,倾身细审,看向公孙鞅,“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凤凰?”

    公孙鞅含笑点头。

    陈轸万千感慨化为一口长吸,又缓缓吐出:“轸开眼矣!”

    公孙鞅话中有话:“只有陈兄开眼,并不为妙!”

    陈轸看向公孙鞅:“公孙兄是说??”眼睛连眨几下,一拍脑袋,“是了!”

    公孙鞅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陈轸跟着大笑。

    送走公孙鞅,陈轸安排下人在大厅里摆上一副衣架,上面挂满各式王服及冠冕之类。又将公子卬邀来,引他一件一件地察看,不无得意道:“啧啧啧,上将军,您看看,怎么样?”

    “看手工不错!”公子卬撩起其中一件,凑近察过,“呵呵呵,这玩意儿本公子外行,过了你的眼就成!”

    “当然不错了。您可晓得下官是请什么人做的?”

    公子卬摇头。

    “大周缝人!”

    “缝人?”

    “就是专为周天子制作王服的人,是周室大夫呢!”

    “呵呵呵,那就没错了。”

    陈轸吩咐戚光:“收起来,交给上将军!”

    公子卬道:“何时送给君父为宜?”

    “晚膳之后,上将军最好亲手呈送君上!”

    魏惠侯正在书房里秉烛批奏,毗人禀道:“君上,上将军求见!”

    魏惠侯放下奏折:“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毗人摇头:“臣也不晓得。不过,他带来了两只大箱子!”

    “大箱子?”魏惠侯怔住,“宣他进来。”

    一阵脚步声响,四名宫人抬着两只华贵木箱走进来。惠侯正自诧异,公子卬趋进,叩道:“儿臣叩见君父!”

    魏惠侯盯住木箱:“卬儿,这是你带来的?”

    “是儿臣孝敬君父的!”

    “呵呵呵,”魏惠侯乐了,“你何时学会这个了?说说看,什么宝贝?”

    “不过是几件衣饰,请君父试穿!”

    “衣饰?”魏惠侯眯起眼,好奇地走过去,指着木箱,“卬儿你打开看看!”

    公子卬起身,打开两只箱子,指着王服、王冠、王履等:“儿臣比照周室王服,为君父试做三套,不知合身不,请君父试试!”

    魏惠侯一时怔了,看看箱中的衣物,再看看公子卬。

    公子卬摸出一件皮弁服,作势为他试穿。

    魏惠侯脸色陡变,低喝一声:“放下!”

    公子卬吃一惊,将衣饰放下,两膝一软,扑通跪地。

    魏惠侯手指大门,冷冷道:“出去!”

    公子卬愣了,跪在那儿不知所措。

    魏惠侯提高声音,转对毗人:“轰他出去!”

    公子卬这才回过神来:“儿??儿臣告退!”仓皇退出。

    吃力却不讨好。公子卬颇为郁闷,驱车径至上大夫府,向陈轸抱怨道:“你你你??坑煞我也!”

    陈轸眼睛微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公子卬哼出一声,“本公子依你所说,将这王服献给君父,本想讨个喜彩,不想却讨来一顿呵斥!”

    “呵斥?”陈轸吸一口气,“君上是怎么呵斥的?”

    “君父先是呆了,我拿起王服,正要为君父试穿,不料君父发作,要我放下。我放下了,他又吼我出去!”

    “他就让你出去,其他没说什么?”

    “是哩!我完全傻了,正在发呆,君父又让毗人轰我走,我??只好逃了。”

    陈轸眯眼琢磨片刻,嘘出一口气,拱手贺道:“恭贺公子,大事成矣!”

    公子卬不解地问:“恭贺?”

    “呵呵呵,”陈轸扯他袖子,兴奋道,“走走走,我们这就到元亨楼去,下官为公子贺喜!”

    魏惠侯回到寝宫,早有太监为他卸去衣冠,换上睡衣。毗人打个手势,一个执事太监手持铜盘跪在面前,铜盘上排满了众嫔妃的牌子。

    魏惠侯看也不看,手一摆。太监明白,端盘退去。

    魏惠侯在厅中连踱两个来回,看向毗人:“那两只箱子呢?”

    毗人摆手,几个太监抬着两只木箱走进。毗人开箱,魏惠侯疾步上前,弯腰,亲自取出一套王服、王冠、王履,翻来覆去地审看,连连夸奖:“嗯,选料、做工都算上乘!”

    “啧啧啧,”毗人也是满口称赞,“好手艺哩,只是??不知这尺寸如何,要不,臣伺候君上试试?”

    魏惠侯的下巴努一下,率先走到镜子前面。毗人拿起一套皮弁服,由上到下为惠侯穿戴齐备。魏惠侯对镜左右扭动,毗人审看一遍:“君上,不紧不松,正合身哪!”

    魏惠侯在镜前又扭几次,喜形于色:“呵呵呵,寡人总把卬儿看作粗人,不想他动起心思来,倒也是丝丝入扣哩!”

    惠侯脱下王服,心满意足地歇了。一名陈轸买通的太监悄悄出宫,赶至元亨楼,林楼主引他直入楼上雅室。

    雅室里,管弦齐鸣,美女舒臂,公子卬、陈轸正在欣赏齐舞。戚光眼尖,见是宫人,出门迎上。太监冲他嘀咕几句,紧忙离去。

    戚光踅身走至陈轸面前,低语几句。

    “呵呵呵,”陈轸转对公子卬,乐不可支,“真让下官说中了,是不?”

    公子卬倾身过来:“哦?”

    “宫里来人说,方才君上试穿王服,连声夸耀上将军您做事细微呢!”

    公子卬一直绷着的脸喜笑颜开,朝他竖起拇指:“上大夫谋事,魏卬叹服!眼下看来,君父之心算是摸清了,这下一步如何落子,上大夫可有考虑?”

    “呵呵呵,”陈轸微微一笑,“不用下官考虑,早就有人考虑好喽!”

    “谁?”

    “你的大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