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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清流本来是开玩笑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但是颜牧顺势应了下来,让她有一丝愕然。

    对她来说,颜牧是她亲近的臣子,与离愁入画等人并无太大的区别,一起打过仗、一起治理过国家、一起改/革,是亲密的战友和伙伴,但是……

    殷清流看着颜牧那一双狭长幽深的凤眸,眼尾带着红色,微微眯起来,带着无边的艳/色,那里面藏着浓厚的认真和诚心,像海底的宝藏一般若隐若现,

    殷清流无端地想起上个世界的颜牧,那个时候,颜牧也是这么看着自己的,深黑色的眼眸中满是认真和诚心,与现在,别无二致。

    颜牧。

    叶韶安在心里念着这两个字,不觉重重叹息。

    “我知道陛下的意思了,”殷清流久未开口,颜牧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但是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笑道,“是臣逾矩了。”

    那一瞬间,颜牧就已经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平静微笑,一点也看不出刚刚他被人隐秘的拒绝了。

    “朕没打算立后,也未打算大封后宫,”殷清流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朕不需要子嗣,就像你说的,风险太大。”

    “生男生女又不是朕能控制的,万一真的出来一个男孩,朕还能掐死他不成?”殷清流哼笑一声,“把他送走亦或是其他,只要他还活着,就不能抹消这个风险,风险依然存在着,而又因为被送出去,和下一任女皇并没有感情,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如果掐死他,风险是抹消了,但他又做错了什么?”

    颜牧的眼睫毛微微颤动,并未说话。

    “朕孤家寡人,是天下大幸,”殷清流哼笑一声,有些厌倦道,“就连圣人,都难免会有私心,这是人之本性,可是朕掌管万里江山,是最不能拥有私心的人。”

    “但是朕也只是个人而已,只要是人,便会拥有私心,”殷清流顿了顿,目光平平地看向远方,“有多少帝王将相最后死在私心这两个字下?”

    “朕只能尽力给自己创造一个不会拥有私心的环境。”

    颜牧那一瞬间,竟然觉得殷清流无比脆弱。

    这江山压在她身上,她不是男子,所有这条路必定坎/坷/荆/棘,但是她不能后退,她甚至不能有半分示弱的表现,因为有太多的人盯着她,或明或暗,只要她一露出疲态,就会嘶/吼着上前把她咬死;

    因为她有太多的人要护,有太多的人要管,她的将士、女兵、她亲自选出来的各个女官以及所有依附她的人等等,这些人都压在她的身上,她要考虑的,不仅仅是这个王朝的未来,还有那些人的未来。

    她将她们带出来、护在羽翼之下,那些人就成了她不可抛却的责任。

    她忧虑的不是现在,而是未来。

    而这些,那些女将、女兵、乃至那些被她挑选出来的女官、以及所有依附她的人,都不能理解,也无人可以理解。

    殷清流正值壮年,还能再带这个王朝腾飞二十几年,谁能想到她现在就在思考她死了以后的事情呢?

    颜牧甚至想要伸手抱抱她。

    他想告诉她,别怕,他会陪在她身边,一直一直;

    他想跟她说,她永远不会是孤身一个人,他会在她身后,只要她一回头,她就能看到他;

    他想跟她说,如果累了,就往身后躺躺,他会接住她的;

    但是最后,颜牧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陪殷清流看了一下午的远方。

    他想,她太累了,他不能逼她。

    殷清流也是第一次做女皇,纵然她有无数学识眼界智慧,但是实践,跟阐释理论是完全不一样的,她能做的,也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留给第二任女皇一个较为良好的开端。

    殷清流一生致力于改/革与发展,后位一直空悬,后宫也没有一人,哪怕她身边的女将都断断续续地成亲生子,她依然是一个人;

    到后来,离愁入画等女将都不再反感颜牧,甚至有意撮合两人,曾经恨颜牧恨得牙根痒痒的离愁都愿意为颜牧说两句好话了,但是殷清流也只是笑笑;

    朝堂上下为子嗣问题争吵过无数次,每一次都败在殷清流似笑非笑的眼神底下,那一句漫不经心的“各位大臣对朕的后宫格外关注啊,莫不是……”

    那意味深长的语气和含而不露的威/胁让所有人心尖一颤,渐渐地,竟也不敢提出此事。

    女举实行了许多年,前两年还好,后来就多有怨气,许多落榜的男性学子认为那些中了的女子文采学识都落后自己一大截,不过是沾了自己身为女子的光,后有不少学子作诗嘲讽,街头巷尾还流传着不少打油诗,“寒窗苦读十余载,不如投身作女郎”甚至都已经传到皇宫内院。

    殷清流笑过之后,又过三年,竟将男举和女举合并,统称为科举,从此以后,男女双状元的历史不复存在,每年科举,只会有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一个榜眼。

    此消息一出,朝堂皆惊,男性学子高呼万岁,女性学子则有些惴惴不安,殷清流对此不置可否,当初第一届女举,前三甲的实力并不逊于男子前十甲,现在太学等等又实行了那么多年,又能有多少差错?

    这十年来,女性科举的人数每年都在增多,但是数量上下起伏不大,现在上学参加科举还是个烧钱的行当,普通人家少有能供出一个学子的。

    而贵族女子、大家闺秀,也多分为两派,虽然这十年间有些观念已经改变,但是很多人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是很难更改,即使皇帝大力扶持赞赏,也不能改变很多人对于女子抛头露面的“鄙夷”,而非常好笑的是,这些鄙夷有大半都来自于女子。

    殷流十年初秋,殷清流第三次下江南,这一次,带回来一个女孩子,起名殷清洛,因为是在清洛江畔将人带回来的,便名为清洛。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原女主。

    不过与曾经这个世界相比,原女主的父母仍然早亡,但是她的叔叔并未为官,一家颇为拮据,本就不喜她的婶婶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收留她?隔天就把人赶到清洛江畔了。

    比起原世界,这个父母早亡、被叔婶赶出家门、在清洛江畔流落十余天的女孩子,更显出超过一般孩子的沉稳与聪慧,在原本世界中这女孩子还有几分天真烂漫,现在就已经荡然无存。

    她会是一个好的继承人。

    在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子的时候,殷清流心里就有了这么一个笃定的想法。

    她不像离愁入画等人,不善于隐忍,对平衡朝堂势力束手无策,只能为臣;她又不像田韫雅,才华横溢,善于隐忍,却偏偏太善于隐忍,狠劲不足,只能为贤臣;她也不像赵瑜英,天生聪慧,一针见血,却也太过锋芒毕露,学不会步步为营;

    她像她。

    殷清流想,这个孩子,像她。

    聪慧、沉稳、果决、干脆、能忍、又能狠。

    很适合挑起第二任女皇的担子。

    殷清流为这女童赐名为殷清洛,满朝具是震惊,虽对外说这女童是从清洛江畔捡到的,故而名为清洛,但是,与女皇格外相似的名字,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这很可能,是女皇认定的接班人。

    一时间,朝堂上下闻风而动,各种要求女皇立皇夫大封后宫的折子如雨后春笋一般飘到御书房,每天上朝第一件事,就是众臣请求女皇立皇夫、开大选、充实六宫、早生子嗣,为国安邦。

    这一天,仍是如此。

    殷清流似笑非笑道:“众位爱卿这么关心朕的后宫,可是后宅寂寞了?”

    这些年来,因为女皇不曾立皇夫,也不曾大选充实后宫,当初一个劝谏的御史被殷清流拿着宠妾灭妻的事情很是罚了一通,又因为近些年来女子的地位不断提高,女皇又提倡一妻一夫制,满朝文武也不是那么敢碰触她的霉头,上行下效之际,近些年来,很多大臣都非常老实,也不说是完全无妾,但到底比大颜时好上许多。

    殷清流这么一句话下来,再加上曾经那个御史鲜/血/淋/漓的教训,又知这女皇一贯手腕强硬、说一不二,刚刚还气势汹汹上奏的大臣萎了一半,再加上朝堂上的女将女官们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剩下的大臣也就萎得差不多了。

    这个王朝仍旧在平稳而迅速地发展,殷流十四年,殷清洛十岁,殷清流设殷清洛为皇太女,赐居东宫,又让田韫雅、离愁、颜牧三人分别担任太子太保、太子太师、太子太傅,更是亲自教养殷清洛,俨然是让她做第二任女皇的意思。

    同年,殷清流策划的十年改/革计划,终于开始实行。

    而自从殷清流建立大殷担任女皇开始,大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十几年间,竟是一场祸事都没有发生,又因为几年的农业改/革,百姓安居乐业,人民生活富裕,大殷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百姓都可以吃饱穿暖,因此对这位皇帝的政令并没有太多意见。

    改/革如火如荼地进行。

    殷清流做了三十年的皇帝,又做了三年的太上皇,这在皇帝之中,已经算是比较长寿的,而现在,她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三年前,她将皇位传给二十六岁的殷清洛,这个孩子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却是她一手教养起来的,殷清流聪慧孝顺,二十年下来,殷清流不可能不付出一点真心。

    临死之际,她将所有人赶出去,只让人先将殷清洛叫来。

    “母皇……”殷清洛看到床上殷清流苍白瘦削的容颜,一个没忍住,泪水就落了下来,她以为无所不能、永远无法被摧/残被打倒的母后,终究是不敌岁月的折/磨,殷清洛跪在殷清流的床前,小心地握住了殷清流的手,更咽道,“母皇……”

    “傻孩子,哭什么?”殷清流举起手,想要去触摸殷清洛,但是她实在没有力气,手臂在半空中滑落,殷清洛急忙握住了殷清流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忍住心中汹涌的酸意,更咽道:“母皇……”

    “人老了,总是要走的。”殷清流含笑道,“别哭,没什么可伤心的。”

    这句话让殷清洛泪水流的更快。

    殷清洛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像大殷支柱一般的女子,会离开。

    “我离开以后,这大殷就交给你了,这必定是一个艰难的事情,”殷清流温柔地看着殷清洛,有些缓慢道,“你是第二任女皇,你的心计、手腕、能力,我都是信任的,只是太过年幼,必会受到不少挫折,我在时,还能为你保驾护航,我不在了,你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殷清洛的泪水掉的更凶,在最后一刻,母后心里想的还是她!

    “没有另一个王朝让你攻打下来名留青史,也没有另一个蛮族让你树立威信,你的道路,注定比我要长,也注定比我要辛苦,”

    “怕吗?”

    那温柔的声音曾经是她最有力的保障,现在却让她无比心酸。

    殷清洛拼命摇头,含泪道:“不。”

    “洛儿,”殷清流静静地看着殷清洛,眉目间满是柔和,“我将这大殷江山交给你,却不仅仅是这大殷江山。”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择你吗?”

    殷清洛近乎迷茫地看着殷清流。

    “时间太短了,我能改/革的时间太短了,所以我不能将位置传给男子,一旦传给男子,我以前的一切,都前功尽弃,而洛儿,你也不能,”

    “我传给你的,不仅是这大殷江山,更是所有女将、女兵、女官的未来,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大殷所有女子的未来。”

    “我将这一切,交给你,而你,也要再找一个女子,传给她。”

    “这位置凶/险,而且会越来越凶/险,看着无比光鲜,其中的如履薄冰,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清楚,你不能有一点示弱,因为有无数暗处盯紧你的人,拼命想要把你拉下去……”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们女皇的位置会被推翻,会有另外的男子重登帝位,但是我希望,这个传承,可以长一些……”

    “洛儿,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明白,”殷清洛拼命点头,那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这么多年以来,为什么母后不肯立皇夫,不肯孕育子嗣。

    她不能将皇位传给男子,可是万一,她生下了一个儿子,该怎么办?

    “母皇,我发誓,”殷清洛更咽道,“我的一生,会向您看齐,我会挑一个能够担起大殷、能够胆子无数女子命运的女子,成为我的继承人。”

    “就像母皇与我一样。”

    殷清洛双眸含泪,但又无比坚定地说道。

    “不,不需要……”殷清流微微摇头,“遇到喜欢的男子,想成婚,也可。”

    “前朝和后宫,从某方面,是连在一起的,”殷清流拍了拍殷清洛的掌心,微微一笑,“适当的时候借助别人的力量,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母皇……”殷清洛闭上眼睛,心里酸涩极了,母皇一生的心血交予她,她哪里敢有一丝懈怠?

    如这大殷,出现一点差错,她这一生,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她不会成婚的。

    这大殷江山,就是她的夫,会在以后无数日日夜夜,陪伴她一路走过。

    “母皇,我叫颜元帅进来吧,他等了很久了。”殷清洛擦了擦眼角的泪珠,轻声问道。

    在母皇最后的这段生命里,她突然不想打搅母皇和颜牧,哪怕曾经,她真的不喜欢颜牧与她争/抢母皇。

    母皇一生没有成婚,没有子嗣,颜牧也一生没有成婚,也没有子嗣。

    或许颜牧,真的很爱她的母后吧。

    “颜牧……”殷清流轻轻地重复这两个字,叹了口气,缓缓道,“叫他进来吧。”

    “是,母皇。”殷清洛缓缓应道,然后一点一点地退了出去,换颜牧进去。

    殷清洛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她在这个世界,待了三十四年,可能是她穿越的那么多次之中,待过最长的世界了。

    她曾有过无数知心人,有过无数视她为神的女兵、女将、女官,但最后,她们终究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孩子有了相公,能分给她的时间,就不多了;

    但是她倒不至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因为一直一直,都有两个人陪在她身边,一个是她的养女,一个是颜牧。

    “陛下。”熟悉的声线唤醒了殷清流的神智,殷清流睁开眼睛,淡笑道,“你来了?”

    颜牧为她掖了掖背角,轻声道:“臣来了。”

    “我将阿洛交给你了,照顾好她。”

    颜牧只是道:“请陛下放心。”

    “你呀……”殷清流微微摇头,近乎喃喃道,“为什么要喜欢我呢?”

    “喜欢就是喜欢了,哪有为什么?”颜牧轻声笑道,“臣还未问陛下,臣到底有哪里不好,陛下为何就不喜欢臣呢?”

    “一生未娶,未有子嗣,值得吗?”

    颜牧笃定道:“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