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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六章镜像(20)

    警室的灯光比“山味堂”客房里的落地灯亮了许多,且无法调节,打开时亮如白昼,关掉后黑暗陡然降临。

    袁菲菲作为重要的案件相关人士,既不能离开洛观村,也暂时不能回到“山味堂”。晚间的一次问询结束后,一名警员将她带到走廊尽头的警室,告诉她不能擅自离开,接着关上了门。她先是愣愣地坐在一张靠椅上,而后抬起双脚,双手抱住小腿,受不了灯光似的将脸埋进膝盖。

    但这个姿势并未维持太久。

    片刻,她慌张地从靠椅上跳下来,踉踉跄跄冲到门边,“啪”一声关掉了天花板上的灯。

    一瞬间,光明被漆黑替代,房间里充斥着急促的呼吸声与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黑暗里本该什么都看不到,门缝与窗帘未完全拉上的窗户却渗进来些许光亮,将存在于这方狭小空间里的一切变得影影幢幢。

    她紧紧靠着墙壁,十指曲起,指尖几乎要嵌进墙壁中,指甲与墙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黑暗中燃起了一团黑色的火,火里挣扎着五个矮小的身影,似乎是五个痛苦的小男孩。几秒后,五个身影渐渐融合,就像被烧化的铁水。不久,影子再次改变形态,分裂成三个成年人。他们匍匐在地上,一边哭嚎,一边向她伸出手,仿佛在说——袁菲菲,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那三个人只有轮廓,但她知道,他们正是被烧死的周良佳、范淼、盛飞翔!

    她颤抖着捂住嘴,不让自己惊叫出来。她感到自己难以动弹,阴森的凉气从脚底涌向全身,不多时,似乎连头皮都冻得发麻。

    她再也承受不住,一边低声抽泣,一边摸索着按下顶灯的开关。

    灼眼的光明再次占据警室的每一寸角落。她惊恐万分地张望,顾不得擦掉脸上的泪。

    房间里没有黑色的火,也没有死在村小的五个小男孩,更没有被烧死的三名同伴。

    一切都是幻觉!

    她脱力地跌坐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浑身颤栗,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痛苦至极的拷问。

    警室一角的红外摄像头记录下了她的所有情绪变化。

    ?

    花崇扫一眼显示屏,右手撑住下巴,“上午跟她接触时,我问过一个问题——这次旅行是谁的主意。她支支吾吾,说大家很早以前就想出来玩一回,只是苦于时间约不到一块儿。当时她眼珠一直在动,不敢与我对视。现在看来,她撒的谎显然不止这一个。”

    柳至秦也看着显示屏,画面里的女人似乎没察觉到摄像头的存在,此时正面对墙壁蹲着,一只手用力砸着额头,似乎想将什么可怕的回忆从脑子里赶出去。

    花崇没问柳至秦是以什么方式查到袁菲菲过去半年的行程和私人通讯,毕竟这些事对柳至秦来说易如反掌,而他需要从柳至秦处知晓的只有结果。

    他问:“袁菲菲前几次到洛观村是什么时候?一个人?还是和谁一起?”

    “一个人。”柳至秦回过头,敲了两下键盘,“今年3月2号第一次来,住在钱庆家的农家乐,3月5号离开;5月17号又来了一回,这次是住在罗昊家的农家乐,5月19号离开;上一次是6月30号来,住在‘山味堂’,7月4号离开。”

    花崇瞳光微动,“她住的都是村小积案受害人的家!那这两个案子……”

    “必然有什么联系。”柳至秦看着显示屏里突然安静下来的袁菲菲,又道:“许升说得没错,他们几个不算特别要好的朋友,只是因为有老乡、校友的情谊,所以偶尔才会出来聚一聚。他们在微信上有一个老乡群,里面还有其他人,袁菲菲很少发言,有事都是私聊周良佳,看得出和周良佳关系不错。从8月开始,她频繁地找周良佳,问过多次要不要抽个时间,大家一起去洛观村玩几天。”

    “她只找了周良佳,所以盛飞翔、范淼、许升这几个人都是周良佳约的?”

    “对。周良佳和范淼来往比较密切,而范淼与盛飞翔在合伙做生意,许升和范淼关系也还行。”

    花崇想了想,“袁菲菲知道,请周良佳出面约人的话,肯定能约到范淼,范淼大概率能拉来盛飞翔,许升则是可来可不来……”

    柳至秦点头,“这次旅行,表面上是由周良佳牵头,实际上由袁菲菲发起。我们来排个序——袁菲菲最先找到的是周良佳,周良佳揽过了约人的活儿,说明她自己一定会参加;范淼与周良佳关系特殊,是几人中第二可能参加的一位;盛飞翔与范淼在朋友之上,还有一层工作关系,参加的可能性比范、周低,但是比许升高。现在的结果是,他们仨都被烧死了。而在幕后推动这次旅行的袁菲菲,精神状态与行为都非常可疑。”

    花崇站起来,走了几步,手里拨弄着一支笔,“她确实有重大嫌疑,但是……”

    正在此时,痕检科的一名警员匆匆跑来,喘着气喊道:“花队!‘山味堂’那边有情况!”

    花崇站定,“发现什么了?”

    “下午我们在袁菲菲所住的客房里,发现了大量泥土。现在经过检验比对,确定这些泥土部分来自废弃的村小,部分来自虚鹿山!”警员歇了口气,又说:“‘山味堂的’服务员说,因为客人们一去虚鹿山,脚底就会沾上很多泥土,把客房的地板弄脏,所以他们每天都会仔细清理地板,把从客人们鞋底掉落的泥土都打扫干净。”

    花崇立即明白过来,“所以现在出现在客房里的泥土,都是袁菲菲昨天晚上带回去的?她不仅去了村小,还去了虚鹿山!”

    警员兴奋道:“是!说不定就是她杀了范淼三人!”

    不,不对!

    看着警员精神奕奕的脸,花崇忽然觉得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

    在虚鹿山上布置火堆的人胆子极大,心思却也极细。并且要在那种情况下烧死三个活生生的人,心理抗压能力也必然非常出众。

    这三个特征,袁菲菲一个都不占。

    她胆子很小,一句话就能吓得直哆嗦,恐惧全部显露在眼中,且那种神态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她的心思也算不上细腻,否则不会用微信向周良佳表达诉求,更不会在去过犯罪现场之后,将从山上带回的泥土留在客房里。

    心理抗压能力她更是几乎没有,此时她在另一间警室里的情绪化举动就是证明。

    但她又确实很可疑、很有问题!

    她为什么要让周良佳约人来洛观村旅游?

    为什么三次独自前来,次次都住在村小案受害者的家中?

    她和钱毛江、钱庆、罗昊有什么关系?

    她昨天晚上避开监控,去早已废弃的村小和虚鹿山干什么?

    她为什么要谎称自己只是在村里散步?

    如果周良佳三人是她杀的,那么她的动机是什么?

    正想着,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外。

    竟是许升。

    “你,你们说,如果想起了什么,要及时告诉你们。”许升不安地搓着手,往走廊尽头望了望——那里正是袁菲菲所处的房间,“我想起了一件初中时发,发生的事,不知道对你们破案有没有帮助。”

    花崇连忙让他进来,关上门,见他太紧张,于是将烟和打火机放在他面前。

    他忙不迭地抽出一根烟,打火,点燃,深吸一口,过了半分钟,才勉强镇定下来。

    “别紧张,慢慢说。你提供了线索,我们肯定会保护你。”柳至秦在他对面坐下,而花崇走去窗边,“唰”一声将窗帘拉上。

    “这件事和袁菲菲有关。”许升刚说一句,又解释道:“但我没有说她是凶手的意思啊!”

    “你尽管说,我们自己会判断。”柳至秦道:“不过有一点,你说的必须是事实,不能编造。我的同事目前正在羡城摸排走访。初中时发生的事,你知道,你的同学可能也知道。你如果说了假话,经过对比,我很快就能查出来。”

    许升连忙摆手,“都这个时候了,我为什么要骗你们警察?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话!”

    “嗯。”柳至秦点头,“那就开始吧。你们初中时发生了事?”

    “和我没有关系!”许升再一次撇清自己,咽了咽唾沫,道:“内什么,袁菲菲念初中时追过盛飞翔。”

    闻言,花崇与柳至秦眼色皆是一变。

    “追是指的告白?”初中生之间的“追求”,柳至秦实在想不到别的方式。

    “嗯。但盛飞翔看不上她,没答应。那时候盛飞翔和范淼关系很好,打架、收保护费都在一块儿,盛飞翔把袁菲菲拒绝之后,就和范淼一起耍她。”

    “耍?”花崇问:“什么意思?”

    许升一愣,立即解释:“不是那个‘耍’,就是欺负她,逗她好玩儿。”

    “说具体些。”

    “唔,我想想。”许升低下头,组织了半天语言,“初中生不是有挺多早恋的吗?我们那初中不好,男的很多都是混子,女的呢,就爱跟这些混子混在一起,可能感觉特有面子吧。当时范淼和盛飞翔是混得比较好的,范淼很酷,盛飞翔长得帅,特忧郁的那种,很多女的都喜欢他,袁菲菲就是其中之一。”

    花崇抿唇靠在窗边。他倒是没想到,袁菲菲和盛飞翔还能有这一层关系。

    “你们别看袁菲菲现在长得挺好看,念初中时她又丑又胖,脸上还长了很多青春痘,戴着一副眼镜,性格也不怎么开朗,只和几个女的玩得好。在我们男生眼里,她就是个没有存在感的丑女。”许升说着感叹道:“不过女大十八变,只要会化妆会打扮会拍照会p图,就不可能丑到哪里去。”

    柳至秦见他要扯远了,问:“盛飞翔是因为她长得丑,才看不上她?”

    “当然了!她胆子小,又文静,平时话都很少跟男生说,喜欢盛飞翔之后,居然敢给盛飞翔写情书。但追盛飞翔的女的都排到校门外了,班花级花多的是,还有高中的学姐。盛飞翔哪里看得上她啊?”许升低声道:“别说盛飞翔,我也看不上她。”

    花崇道:“你和袁菲菲不在同一个班,这事连你都知道,并且记得,是因为当时闹得挺大?”

    许升直点头,“盛飞翔当场就扔了她的告白信和礼物,全校都知道了!那个学期袁菲菲简直成了笑柄,很多女的骂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连盛飞翔都敢追,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了张什么歪瓜裂枣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