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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陈桐生反应过来时,自己原本抱在怀里的尸体已经烂成了一块一块,血浆混合着肉沫溅的到处都是,她用长弓活生生凿开了这个不知名人的脑袋,脑浆迸裂,她怀里红红白白飞溅了一大片,满身都是腥臭浓郁的血污。

    为什么就不能把宋川白还给她呢?

    他分明那样好,为什么不能让他安安稳稳的逃离这里呢?

    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戏弄她,把她引去地下行宫看幻境,把她引来这里看她心心念念之人的尸体,把她像个傻子一个逗地团团转。

    陈桐生在暴怒之中动作简直是迅猛的,她跃上宫中高楼,很快发现了端倪。

    这条横于大地之上的裂缝,向阳和侯府而去,直指北朝遗址。

    而在宫中,又青沐宫,衔霆殿,与自己现在所处的宫殿,正好形成了一个半圆,而半圆的笔画相上延申开去,一笔直插北方,在大周的土地上,画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聆语字符。

    在聆语里这个字很简单,但发音却很长,意思是:“幻境。”

    陈桐生甚至在古老的北朝长诗中读到过它。

    “永恒的生,

    她带来永恒的死。

    池水,黑夜,迷雾不歇。

    幻境是长梦,世人永生不眠。”

    这首歌颂伽拉的长诗,最后却包含着浓重的悲剧死亡意味。

    *

    陈桐生弄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毕竟她还很年轻,实际有自己主见的日子,扳着指头也数得过来。

    于是她也学会了把许多不明白的事情全推给於菟。

    比方说,为什么当年北朝於菟苏醒之时,陈桐生会在北朝看见百年之后年幼的宋川白。

    为什么她能够将他带过来。

    又是为什么,当年的於菟会突然苏醒。

    陈桐生不明白。

    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於菟的根茎同时扎在不同时间之中,当它苏醒之时,撕裂开的,不只是面前坚硬的土壤,更是看不见的时空。

    出于本能,北朝不再适合於菟的休养生息,於菟便将胎膜中年幼的生命吐在了百年之后。

    要将一个活物带去百年之后,就必须要有一个来自百年之后的活物带领,于是年幼的宋川白被无辜牵扯其中。

    而这个与宋川白一同进入大周的幼小的生命,又被五百年后窜逃进入宫中的於菟接住,再度藏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於菟能够轻易的在时间之上,只探出头来,与蝼蚁般渺小的人们玩游戏。

    伽拉不了解於菟,她甚至不了解自己,她不知道於菟完全地施展开之后,会是怎样凌驾于时空之上的存在,也不知道自己千百年后,会是如何骇人的存在。

    她过早地消耗了自己死去了,於菟吃掉了她的骨血,一定程度拥有了接近自己先祖的能力,而在於菟的躯体之上,那些四处流浪的神族后裔建立了自己的北朝。

    那个被吐出来的牧羊人,因为曾与宋川白贴近过,下意识模仿了宋川白,他接受了有关宋川白的所有记忆,宋川白的感受,甚至当他完全的长成一个成年男子模样后,他第一次去照镜子,看见的,就是宋川白的脸。

    那么,我不就是宋川白么?

    牧羊人糊涂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但又隐隐的觉得不是。

    於菟像是他的母亲,宋川白的母亲确实长公主,长公主地位显赫,於菟却是个要在虚弱时期藏在地下的怪物。

    于是牧羊人偷偷的躲了起来,他藏匿在人群之中轻而易举,他跟着这个世界的陈桐生,看着她在雪中练剑,看着她跟着师傅师兄笨拙的出任务,看着她自己一个人对着湖面结结巴巴练习说话。

    晚上陈桐生睡了过去,他就在她床边,打量她这张酷似伽拉的脸。

    他对自己说只是好奇想看看,却看着一个小姑娘逐渐长开了,面目越发美艳起来,可人还是有些愣愣的。

    牧羊人觉得她真可怜啊。牧羊人看到过其他世界里,那些叫陈桐生的人的命运,总逃不过被人戏弄,总是不得好死。

    陈桐生几乎每一次都是死在宋川白手里。

    牧羊人有些愤愤的,可他忽然又想通了。

    他不就是“宋川白”么?

    假若他能够避开宋川白做的那些事,他就能够救下陈桐生。

    他想要救下陈桐生。

    反正他与宋川白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喜欢自己,跟喜欢他,顺从自己,与顺从他,难道会有什么不一样么?

    没有的。

    他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做了。

    直到他跟随陈桐生穿过荒原,试图从其他时空中回来之时,自己却遭到了猛烈针对的袭击,牧羊人忽然意识到,於菟终于察觉到了他的行为,生气了。

    愤怒之中,於菟提前苏醒,就如同百年前对那个不听话的牧羊人所做的一样,意图将他收回。

    *

    姜利言是在阳和侯府门前被陈桐生堵住了,他有些讶异的回头,似乎意外于陈桐生如此快速的寻到了她的位置。

    陈桐生看见面前的人,反而又忽然冷静了下来。

    这个姜利言,确实与之前的都不一样。

    最后一次见面,他甚至都没有劝说自己去死,去争夺什么。

    两人沉默着彼此对视,这一回换成陈桐生举起自己手中的东西,姜利言辨认了很久,才认出来那是一张已经烂了的,血淋淋的人皮面具。

    “如果这张面具下面是姜利言的脸,”陈桐生问:“那么你这张面具背后是谁的脸?”

    他想跟她说,不止是脸。

    连血都换了,只是时间太短,做的不够干净利落。

    他不能让於菟收回自己。

    “你是怎么杀了姜利言的?”她含着眼泪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以他的能力,杀一个姜利言简直太容易了,除了他,没有人再能有资格让於菟短暂混淆分不清到底谁活着,谁死了。

    “周莞昭为什么要死?”

    我没杀她,是她自己没人续命,烂了。

    他骤然苦笑起来。

    这样的结局真是糟糕,一切都模糊不清,陈桐生以为自己最后能够触摸到哪怕一丁点儿真相,但却总是被一骗再骗。

    真实太残酷了,即使骗一骗她,也比叫她活不下去好。

    难道他要告诉陈桐生,你以为的那个宋川白其实对你不好,对你好的这个人,才是你心心念念要杀的牧羊人?

    他已经瞒到了现在,几乎连自己都以为自己是宋川白了。

    河水开始从裂缝中倒灌而出,陈桐生再度紧绷起来,他看着都觉得累。

    滚滚的流水漫过她的脚面,陈桐生握紧了自己的弓,天上一枚直瞪瞪的眼珠,不知道来自谁的眼眶。

    地面忽然高升!

    於菟庞大的身躯从地下升起,河水倒灌,地面向於菟的方向倾斜,但很快,又从裂缝深处蔓延出一种黏稠,而气味刺鼻的液体。

    陈桐生闻到过这样的味道,那是将她母亲顷刻间化为一滩血水的东西。

    “於菟在进食,”他低声而快速地说:“它原本用不着以这样破坏的方式来进食,但它实在是......”

    实在是过于饥饿与愤怒。

    伽拉存在于世需要大量的消耗,但她却没有补充的方式,于是很早就将自己烧干净了。於菟不想死,只能靠贪婪的进食,于长期半死亡状态的沉睡。

    那深色的黏稠液体很快在地面上铺开了,牧羊人拉着陈桐生一退再退,京都内还有其他的活人,陈桐生仿佛听见於菟发出了喜悦的笑声。

    它细密的肢体顺着地面攀爬,在液体的掩护下向周围伸展开去,被碰触到了活人就便为血水。

    陈桐生想要动作,却被牧羊人抓住了,死死的按在自己身边:“嘘,嘘,别动,听话。”

    “我还有弓......”

    “这个时候没有用。”

    陈桐生仔细地打量着他刚换上的脸,心中似乎在剧烈地挣扎,半响后终究还是看重他过于一切,乖乖的站住不动了。

    “我刚刚,”她哽咽着说:“我刚刚以为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