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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再祈求神灵保佑了,身处废墟之中,我又开始像小时候一样,祈求满天神佛和路过的神仙,保佑季夏平平安安,我愿意用我所有去换。尽管我有的也并不多。

    时间一分一秒,缓慢流淌。煎熬灼心蚀骨。

    搜救队员把季夏从碎石堆里挖出来的时候,季夏像个破布娃娃,全身没有一处是完好的,漂亮精致的脸蛋上开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我忍住腿软走上前去,用衣服遮住她的眼睛,手指发抖,我说:“季夏,别怕。我们回家。”

    季夏虚弱地冲我笑了笑。

    四周人声鼎沸,他们围在季夏身旁,抬着她去往救护车,我什么都听不到。我只听见,季夏说,“好……”

    头痛欲裂,张牙舞爪,避如蛇蝎,难以自拔。

    医院。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裹着白色的季夏。

    季夏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她开口问我:“苏远程呢?”

    我指着季夏大骂:“苏远程苏远程苏远程!你就知道苏远程!你命差点都赔进去了!你有点出息行不行!”

    啊真讨厌,永远都只会温柔地笑着从来不开口反驳我。

    “我告诉你,季夏,二选一!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季夏温柔地看着我,笑着。

    永远都在笑!

    笑什么,都快要爱着一个人,爱到要死了,还要执迷不悟多久下去?

    “季夏,你太过分了。”我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去。

    她选了苏远程,没有选我。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

    我怎么还是没有丝毫长进,留不住你。

    我读研的时候,有一个男孩子追求我,寸头,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阳光爱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向来对男孩子的长相没有评价标准,单听周围人的讨论,他应当算是个长得不错的男孩子。

    大一开学军训,我和几个干部代表学院去慰问新生,他是代理男生班长,在一众晒得黝黑的混在一起无法区分面容的新生里,他显得尤为突出——皮肤白皙,个高。

    我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跟在队伍后面半垂眼睑出神,我时常会这样一个人发呆。教官将我们带过去,整队解散,新生排着队领慰问品。待到一一下发完毕。

    他在人群里,喊了一声“谢谢学姐”!教官用胳膊锁他的喉咙,笑着骂他:“你小子!一起来了三个学长呢,怎么只谢谢学姐一个?”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他嘴里那唯一的一个学姐指的是我。周围人都在哄笑,我抬眼看他。

    他笑着向教官求饶,脑袋向后仰去,一口大白牙有些晃眼,从教官手里逃脱,他偏头转向我。

    视线猝不及防地和他对上,他收起来那个咧得有些过分大的笑容,冲我眨了眨眼睛。我愣愣地看着他,四目相对,几秒后,他唤我:“学姐?”

    我垂下眼睑装作没有听见。

    我一直是这样一个,不太擅长应付交际场合的人。如果是季夏的话,大概会笑着冲他招招手,说一声“学弟,军训加油哦”。

    那时我已经决定在一个没有季夏的世界里生活。我垂下眼睑安慰自己:“没关系,是她选择放弃我的。”

    研究生部和学生会联动招新宣讲会后,我在宣讲的阶梯教室门口收报名表,登记姓名。又一次见到了他。

    他额头和脸蛋有着不自然的肤色差,军训被晒黑的皮肤还没有恢复过来。即使是这样,他也显得有些白,额头那一坨更是白得发光。

    “学姐?学姐,你不认识我了吗?”他笑起来,一口大白牙整整齐齐,笑容过分灿烂。

    我低下头指了指报名表上姓名那一栏,空白的:“姓名?”

    半晌儿没有回应,我抬起头看他。他笑得眼睛弯弯:“啊,学姐你是在问我吗?你没有看着我,我以为你在和别人说话。”

    我不习惯和这样过分热情的人打交道,他们像煮沸的热水,热情烫得惊人,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能够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永远精力旺盛,是不是睡着了也会在梦里挥舞拳头肆意奔跑。

    “你的名字没填。”

    “嗯。”他笑着点了点头,不说话。

    我木着脸,有些恼羞成怒地把他的报名表往废纸篓里扔。

    “哎哎哎,别啊,手下留情手下留情!”他双手合十,向我求饶,“我错了,学姐,我不该逗你玩。”

    把报名表从废纸篓里捡上来,铺展开,他说:“我叫郑时易,关耳郑,时间的时,容易的易,他们都叫我十一,学姐你可以叫我小十一……”

    吧啦吧啦的废话,没完没了,像只麻雀一样。我皱着眉,在纸上写下“郑时易”三个字,一颗黑脑袋凑过来。

    “哇,学姐你的字写得真好看!”他有些夸张的语调在我耳边轰炸,我的脑袋都要炸了。

    我把他的报名表放在一旁,敲了敲桌子:“还有事吗?”

    郑时易摇头,冲着我笑。我也冲他笑:“没事就赶紧走吧,别影响后面的同学。”

    他侧过身来,我才看见后面,起初排的长队,不知什么时候都走光了。

    他从身后掏出一沓报名表,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口大白牙:“都在我这里。”

    他的牙真的是牙医最喜欢的长得最标准的牙。

    “你放下就可以走了。”

    “别呀,我得负责看着学姐你都填好了,要是有什么错漏,学姐你问我,咱们院儿全部的新生,我都熟。”

    于是,郑时易站在桌子旁,递给我一张报名表,我抄一张,再递给我一张,我继续抄一张。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他开始阴魂不散地绕在我身边。

    于是,可以料想到,新生刚从军训基地回来,校园地图还没有完全解锁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肤白个高颜值尚且说得过去的人,绕过本科的学姐,直奔研究生部的“老腊肉”,攻势如此凶猛,烦人程度堪比苍蝇——这是有多么招人眼球了。

    在第七十八次偶遇郑时易,他眨着眼睛问我:“学姐,好巧哦,请问三教怎么走啊?”

    我分明看着他从三教走出来,如此昭彰的目的不纯,我也眨了眨眼睛,指了个和三教完全相反的地方。

    他愣了一下,然后眼睛里透出来笑意:“哦,这样啊,学姐你去哪儿啊?”

    “图书馆,和你不顺路。”

    “我突然想起来,我也要去图书馆借本书,拜托学姐带我过去,借完书我再去三教。”

    这只大尾巴狼特别愉快地尾随在我身后,我带着他绕圈圈,他满眼笑意地跟在我后面,绕了几圈以后,我突然觉得不妙,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

    图书馆借了书以后,郑时易眨着无辜的眼睛对着我说:“学姐,没带校园卡,能用你的卡帮我刷一下吗?”

    “不能。”借了卡,还书的时候还得用我的卡,一来二去的,麻烦死了。

    他扁了扁嘴,我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回过头恶狠狠地盯住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晃了晃手里的书:“不能借,我就找个地儿,把它看完。”

    是的,理由正当合理,于是在他坐在我面认真地查阅资料结束以后,又跟着我走出图书馆,这段时间我都没有开口理会他。这种追逐的游戏,我只是由内而外觉得有些疲倦。

    我停下来,转身盯住他的眼睛:“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你没有事情做了吗?”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学姐,我忘了三教怎么走了,你待会儿不是有节课就在三教吗?我跟着你一块儿去三教啊。”

    “郑同学,我不是傻子,你到底要干什么?”

    “学姐你看不出来吗?我在追求你啊。”他的眼神这样真诚,黝黑的瞳孔里映照着我的脸。

    我笑着看着他的眼睛:“我虽然是个比较迟钝的人,不喜欢和人来往,但是,你同他们打的赌约,我也是有耳闻的。”

    不止他们在赌,郑时易多久能追到我,我的同学们也在赌,赌我会不会答应郑时易。校园网bbs上都快顶成热门帖了,他们是怎么确信我不会看到的?还是说根本就不在意我会看到。

    他脸上的笑意突然凝固住了,有些错愕,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我在他开口胡扯之前,先开口:“如果你真的这么在乎输赢,你大可以直接告诉别人,你追到手了,再过一段时间,再告诉他们,你觉得我实在太无趣了,所以你分手了。

    “像我这样不喜欢同人打交道,不愿意同人争辩的人,一定会乖乖配合你,不会站出来戳破你。”

    他的脸冒出来些手足无措的惊慌。

    我看着他,那些刚刚堆叠起来的带着恶意的快意散了干净,我觉得没意思极了。

    我垂下眼睑,突然有些难过:“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你们,又讨厌,又恶心。”

    “所以,我配合你,快点结束这个游戏吧,让我安静一下。”

    周围人投射过来的目光一旦超过界限就会让人觉得不安,他们起初并不会带着善意或者是恶意,更多时候,是看热闹,消遣式的打量,附带一两声讨论,然后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兴头来了就深扒下去。

    完全不在意这样的行为,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困扰。

    人群一旦聚集起来,不同的观点和想法便会汇聚起来,这时候,善恶便没有天然的界限。

    一旦事情发酵起来,大家都会为自己解释说,我说的是客观事实,有一些主观的猜测和个人判断,并非故意引导别人,别人的理解和想法都是他人的判断,和我有什么干系。

    只能说并非空穴来风,大家会这样猜测,是因为他本身就有问题啊,就有污点啊。

    好像过分聚焦和消费个人隐私会因为一个并非完美的人设而变得合理。

    说到底,每个人的生活都太平凡了,骨子里的英雄情结就会作祟。

    我们的生活这样无趣,攻击一个不完美的人才显得不那么平庸且乏善可陈。

    尘埃和灰烬之间,互相鄙夷,伤害。

    “你应该已经听说过,有关于我的传闻了吧?”我觉得这个世界,这样夸张,且讽刺。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懒得计较争辩,就变成了心虚和确有其事。

    如果是别人的话,如果是你的话……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会处理得很好吧。

    “孤儿,罪犯的孩子”,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有毛病,性取向有问题。”

    我看着他的眼睛,依旧是黝黑的一潭深水,此刻波动着些微光:“如果我说,传闻都是真的,你要怎么做呢?”

    “觉得我恶心吗?”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呆愣,那份刚刚止息的扭曲的快感再次席卷上胸膛。

    “离我远一点,我觉得你,你们,让人恶心。”

    我高中时候的性格不比现在讨喜多少,但那时候,我还有季夏,季夏每周都会写信给我。

    收到信然后回信,再从小城寄往省会需要一周,我每次收到信听到的都是她一周以前的消息。我不喜欢同人来往,也不怎么同人说话,性格使然,这是天生的,本没有错。

    但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冠上令人厌恶的名称,然后聚合起来,划明立场,孤立他们。接下来,找寻蛛丝马迹来证明自己的厌恶是对的,孤立是有缘由的。

    伤害别人,再极力证明,是对方不好,活该被伤害。

    就好比,杀了人,再证明死的那个是个恶人。

    这样就能掩盖了行为本身的非正义。

    我看完季夏写给我的信,临时有事,没有装回信封里,只是折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等到我回来的时候,班里最张扬的女孩手里捏着季夏写给我的信,阴阳顿挫地念着,不时加上几句点评,念到“阿朽,我好想你啊,我迫不及待就想看见你,想抱着你,我们一起去吃好吃的呀……”,她抖了一下,演技浮夸地说,“好恶心,我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周围是附和着笑着的脸,更多的是埋头刷题的冷漠的脸。

    我看到那些话的时候,明明眼睛里都是暖暖的笑意,现在它们被一个陌生人捏在手里,用恶心做作的腔调读出来,被冠以“恶心”的形容词。

    我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夺回来信,满脸怒容地瞪着她们。

    做坏事被抓包,她只尴尬了一瞬,就不知道被哪里来的自信和正义鼓舞,抬着下巴对着周围人说:“至于这么夸张吗?要是没点儿见不得人的秘密,你至于这么心虚吗?”

    可是,“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好像,像我这样的人,就不应该有自己的秘密一样。一定要光着身子,站在你们的面前。如果真的什么都没有呢,是不是还要被责怪,博人眼球?

    可是为什么呢?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讨厌我。

    于是季夏在一个周三来找我的时候,人群里一眼就看见我,冲上来尖叫着抱着我,不知道是谁拍了照片上传到了论坛里。

    有关于,我是同性恋的传闻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