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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小时候一起养过一只鸽子,它翅膀被雨淋湿,无法飞翔,落在我卧室的窗台上。

    我第一眼就发现了它,窗户打开一个空隙,生怕吓到它。它胆子很大,探了探脑袋便迈着腿钻进屋子,歪着脑袋,黑豆般的眼睛盯着我,眼里只有我。

    我记得我那时候很喜欢它,会在夕阳尚好的时候,找来食物喂它,摸着它的脑袋,听它咕咕咕的叫声,同它小声地说话,给它讲故事,看着它缩着脑袋将要入睡,它是我第一个完全信任的朋友。

    后来它飞出窗户,飞出栏杆,一去不复返。它忘记了我的喜欢,去和蓝天接吻,去看更美丽的河山。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从不怀疑。

    我想我一定很喜欢它,所以才记挂了这么久。

    甚至在往后的年年岁岁里还一直惦记着,看着空着的鸽笼就惦记着,看见呼啦一声飞起来的鸽子就惦记着,看见天空中黑色的剪影就惦记着。记忆真是不饶人。

    我忘记了是谁同我说过,鸽子这种动物是会记人的,它们走了还会回来。

    我一直孤单地认为它抛弃了我,甚至每天都看着窗户等着它回来,赤诚天真地看着天空中飞过的鸽群,想着它是不是也在其中,它有看到我吗?

    即便我如此喜欢它,将它关在我的小房子里,它还是离我而去,再未回来。我知道,它不属于我。

    但我到很久以后才能慢慢明白这件事。

    等待往往都是等不到的。能等到的从来都不会让你这样孤单且绝望。

    可若是等不到也忘不了,就只能这样清醒地受折磨。

    如此久远的事情,我又一次梦见。睁开眼睛的时候,季夏坐在我的床边,她背靠在椅背上,仰着头有些出神地看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季夏。”我从被窝里爬起来,她的表情让我有些不安,我下意识地想要唤她,“你在想什么?”

    季夏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睛里泛着水光:“阿朽,你有很严重的贫血。”

    我低下头:“可能节食减肥太过了?”

    季夏久久看着我,不应声。

    校医室里太过安静,大片沉默的空白让人难以忍受,我抬起头问她:“你不去看苏远程比赛吗?”

    “阿朽,你有很多事情都不愿意跟我说。”季夏抓住我的手,目光灼灼直抵人心,“没关系,我等,我等你愿意讲给我听。”

    记忆里女孩的面容如此坚定,秋日阳光透过窗户打在女生的面容上,细小的金色绒毛清晰可见。这样美好的她,应该得到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爱。我忍不住伸手回握住她,笑着点头:“嗯。”

    我们牵手走过楼道,一起下楼梯,阳光从大门照进来扑在大理石地板上,季夏转过脸来,问我:“阿朽,你和苏远程从前就认识对吧?”

    “嗯,小学同学。”

    “你们关系很好吗?”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小学六年都是一个班,坐过前后桌,还有同桌。”我想了想,还是如实告诉她。

    “啊,这样啊。”季夏笑了笑,略微有些苍白的笑,不同于她以往的每一个灿烂笑容,“你晕倒的时候,我吓坏了,是苏远程跑过来背起你,一路小跑着过来医务室的。”

    我张了张嘴巴,想解释些什么,比如我为什么没有早早告诉她我和苏远程小学关系还不错的事情,又比如苏远程这样为什么关心我,虽然我确实是认为是因为苏远程这个人比较善良且热心。但是我要怎么让季夏明白,我们的关系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无非就是认识的久了一些。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我从来都不擅长解释,除此之外,我也很怕这些多余的解释反而会显得有些刻意。

    于是季夏静默地看了我一瞬后,弯起眼睛,说:“我们回班级方阵里去吧。”我松了一口气。

    运动会很快结束,各科的老师布置完假期作业以后,班长收假期去向调查表,季夏空白着什么也没填写,她转头问我:“阿朽,你假期哪里都不去,就呆在家里吗?”

    我点了点头,而后说:“可能会去打工。”

    “哪里有地方还会收童工吗?”

    我向她解释:“是认识的叔叔阿姨,我就是过去帮忙,他们付给我一点报酬。”

    “哦。”

    “你呢,这个假期,不出去玩吗?”

    “不去了,国庆哪里都是人,没意思。”

    “嗯。”

    “阿朽,你记得温恒吗?就是上次写情书给我的那个男生。”

    “记得,怎么啦?”很难会不记得他。上次季夏收到情书以后,难得非常不客气地像批改作文一样,用红笔把情书里用错的“的地得”全部圈出来,标记好,又附了评语“拜托您写情书抄度娘就算了,好歹稍微看一下有选择地抄啊!前后不连贯,中心思想不突出!另外,‘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这种开头都烂大街了好吗!”但是温恒也是一个奇人,他不仅没有深受打击,反而觉得这是季夏女神给他的考验——你看看哪个情书还有回信的?于是他越挫越勇。

    “他约我国庆去爬山。”

    “挺好的,去呗。”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这样回答她。

    “阿朽,你去吗?”

    “我就不去啦。”

    “苏远程也去,阿朽,你去吗?”季夏盯住我的眼睛。

    “真的很忙的,我就不去了,玩得开心啊!”我学着她的样子,眼睛弯弯。

    我感觉我们之间,隐隐有些东西在改变,可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爬山那天,是个好天气,太阳不热烈,温度正好,吹着微风。

    季夏穿了一身粉色的运动服,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高马尾,在约定好碰面的地方站着等人。正是秋日的清晨,路边的槐树枝桠上半黄半绿,季夏等得有些无聊,闭上眼睛听风声穿过枝丫,拂动叶片,沙沙作响。

    温恒开口唤她:“季夏!”

    季夏睁开眼睛,转头望过去,她第一眼就看见了苏远程,穿蓝白色的运动衫,毛绒绒的短发,白白净净的,正低头笑着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温恒在旁边冲着她招手。

    她笑着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了,明明没有多余的涵义,可她还是觉得,他在一步一步地走向她。

    等他走近了,有些诧异地看着季夏,眼睛里含笑:“哦,你也在啊?”

    季夏也笑,眉眼弯弯:“是啊,好巧,你也在这里。”

    季夏后来同我说,一起去的还有几个人,她都不怎么认识,一群人里她一眼就看见了苏远程。

    在槐树下,男女相对而立,那个场景像极了张爱玲笔下,桃树下站立的陌生男女。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

    只一眼便就沦陷了,记了好多年。可那个故事,其实不算是一个好故事。它没有一个人人艳羡的圆满结局,不过是个命运多舛的女子,无数次回忆起多年前后门口那颗桃树下,一个粉色的梦。

    那年轻人早就走失在时间的洪流中,独独留下她记挂了许多年,念了许多年。

    但始终都没有得到的梦。

    昏黄色光晕里,她转过头来。

    “阿朽,你呢,你喜欢苏远程吗?”

    她在我的摇头中,甜甜地笑了。

    “幸好,幸好你不是。”

    我最爱的人,我这一生都等不到再见一面。永远活在我的回忆里,而回忆这种词,本身就带有残酷意味。

    那场爬山郊游,还未到山顶以季夏不小心扭伤脚而宣告结束。其实季夏没踩稳摔倒以后,脚踝痛了一瞬,立马就好了,只是温恒大呼小叫,什么跳舞的脚多么金贵,扭伤了好似就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弄得季夏很尴尬,正想红着脸解释自己不是瓷娃娃,想说“没那么夸张,能走的”。

    温恒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紧接着喊苏远程:“苏哥,你个子高些,你背她吧,书包我替你们背。”

    季夏像被施了魔法,闭上了嘴巴,红着脸埋下脑袋,仍由温恒拿走她的背包,苏远程蹲在她面前。他的脖颈纤细白净,少年的肩膀虽不宽阔但也平直坚实,他的嗓音这么好听:“没事,你上来吧。”

    季夏只好支吾着道了声谢,爬上少年的后背。

    男生的耳垂微微泛着红,季夏的脸更红,鼻尖可以嗅到柠檬味洗衣粉的气味。

    “我不重吧?”季夏紧张地抓紧了男生的肩膀。

    “嗯,怎么说”,男生的声音里带了几丝疑惑,“和我想象的差别好大。”

    “什、什么?”

    “比我想得重好多啊!”男生的嗓音里带了笑意。

    季痛红了脸:“我哪有?”说着要从男生的背上爬下来。

    男生弯下腰,阻止她跳下来:“好啦好啦,逗你呢。你很轻,像背着一根羽毛,一点都不重。”

    季夏乖乖地趴在背上,不再说话。

    “真的,你很轻啊。”

    即使这样,没过多久,季夏还是看见了男生额头沁出的微小汗珠。

    早前的紧张早已被玩笑话冲散,消失不见,僵硬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季夏笑得眼睛弯弯,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她喜欢的人,他如此温柔,让她想起来他的名字,就不由自主地嘴角扬起。

    国庆假期结束,季夏已经和苏远程混得很熟了,连带着苏远程的朋友也都混得差不多熟了。

    她同我讲,心理学里有一个名词叫“曝光效应”,大意是说,人倾向于对熟悉的、多次见到的人和事物产生好感。她要成功打入他们的内部,让季夏这个名字在苏远程面前不停地刷存在感。

    有了新的方式替代,季夏不再专注于功课这一项上超越苏远程,只是优秀已经变成了习惯,当初赌气而做出的努力如今已是生活的馈赠。季夏在物理的学习过程中取得了极大的成就感,不知不觉热爱上了物理,仍旧会认真做预习,并且广泛涉猎物理学科的书籍。

    不带任何目的,单纯地享受搜寻和获取新知识的乐趣,亦不再耿耿于怀于和苏远程一星半点的差距。

    那样的季夏冷静自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