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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室透抱着贵志飞奔到山本家,这栋自建的二楼小宅门户大开屋内静悄悄的。

    结城绫率先一步跳到门前:“我先进去看看。”

    “一起吧。”安室透说着,从不久前的记忆里搜索着客厅照明开关的位置。日光灯扑闪两下照亮一片狼藉的厅内,能储物的地方全都被翻开。

    “保持现场完整,不想惊动警察是不行了。”安室透把贵志平放在沙发上,看着结城绫一步跨进左侧拐角的房间,她木然地站在门口,喃喃唤道:“安室……先生……”

    安室透捡着地面能下脚的地方走过去:“怎么了?里面什么……”他的话在眼睛看到地上满头银发的老人时卡住。

    老人正面朝上,浑浊的双目圆瞪,干瘪的嘴唇半张,身上长袖衬衫下方的几粒扣子被外力扯掉,下衣摆裹到半腰,地上有明显的拖拽痕迹。并立在卧房门口的两人皆未上前查看,因为,在老人裸露的前腰部已经呈现出了紫红色尸斑。这个表征说明,老人死亡十二个小时以上又被人翻动过,他们已没破坏现场去查看老人生命体征的必要了。

    这个老人应该就是山本婆婆了。

    安室透转眼看向身旁的结城绫。她在努力保持镇定,但泛白的脸色,因咬死牙关从而僵硬的双腮,极力克制粗重的吸引和喉头明显的吞咽声出卖了她此刻的心理真实情绪。安室透扭身挡在她眼前,“别看了。”

    “嗯。”结城绫机械性地点点脑袋很听话,小心谨慎地走到大门边。

    安室透又上二楼查看,确定房子里再无敌人。

    客厅沙发上的小贵志还在昏迷当中,隔着那座陵山,他们遥遥听到了急救车和警车的鸣声。他要在医生和警察到来之前跟结城绫讲清注意事项,做到统一口径,至少能跟当地警察解释他们为什么要在夜里闯上面那栋蓝房子。

    “安室先生……”

    未待他开口,结城绫做了个深呼吸,说:“就跟这里的警察说是我要来夜探的,我给晓哥打电话说明原由。”

    安室透可不愿小姑娘来替他背这口锅:“有其他方法。”

    “安室透……”结城绫低缓的道出:“这,不是你本名吧!”

    安室透英挺的双眉猛然一拧。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说的办法是想让他们干涉其中。”结城绫说,“私闯房子的事情,我们没办法隐瞒,毕竟我们留在那里的痕迹短时间内抹不掉。”

    安室透是这样打算的,公安下访秘密调查无需知会当地警署,而这样做有未知的风险存在。

    “你不怕吗?”安室透神情肃穆凝重,“很多你想像不到的危险!”

    “如果怕,就不会发生的话……”结城绫勉强扯出一丝苦笑,“那我天天躲在家里不就行了。”

    安室透接受了她的建议。

    “记得你见清水说的话吗?”安室透问。

    “哪句?”

    安室透对上她已经平静下来的双眸,把风见交上来的资料简要告之:“那家户主姓绯樱。男主人叫绯樱健次郎,女主人叫绯樱五月。两人有一儿一女,儿子叫绯樱豪,女儿叫绯樱静。儿子的女儿,也就是夫妇俩的孙女……”安室透一字一字吐出音节,“叫绯樱雪!”

    “原来如此。”结城绫已不会被这种程度的信息震惊了,“我知道该怎么说了,我给晓哥打电话。”说着她掏出手机走到一边。安室透也背身过去通知另一人,他认为矢泽更有权知道贵志目前的情况。

    案发到现在,官方只发了孩童绑架和城市酒店的杀人结案公告。结城家做的亡羊补牢的危急公关发挥了部份作用,祸水东引到结城绫身上。外人不了解结城绫性格,自然也不会知道天天被骂到上网络新闻头条的女孩在干什么。

    结城绫会直接告诉这里的警察,她偷听了哥哥们对案情的分析,为找芝浦爆炸背后的真相,委托身为侦探的安室透一同到檜原查找相关信息。要圆这个谎需要他的哥哥们配合,只要结城晓人答应,从中调和斡旋,他们私闯民宅的事就会往上移交警视厅那边处理。

    在短暂的等待时间里,两人简单捯饬了一下身上的湿衣服,在不破坏现场的前提下借用了屋里的电烤炉和电吹风。

    矢泽更和结城晓人前后脚踏入檜原警署大门。

    矢泽更进门第一件事询问贵志的身体状况,得知孩子是被人重力击打导致的昏迷,经过医生抢救现已无生命危险,她才放下心来。同时,结城晓人铁青着脸,大步跨入警署小会议室,众目睽睽之下连着给了结城绫两通暴栗,一屋子人当即愣住。

    女孩双手抚着天灵盖上鼓起来的两个包,委屈巴巴地缩在旁边一声不吭泪眼潸然。

    “呃……那个结城警视,有什么话好好说,如今时代,不提倡拳脚教育,结城小姐也是大人了……”片区巡查部长的话未完,被结城晓人一个眼神剜回去,那人尴尬的闭嘴再也不好意思继续劝和。

    和结城晓人一道过来的还有搜查一课的目暮等一干刑警,毕竟是杀人案,不在组对课负责范围内,结城晓人接到妹妹电话第一时间尽到了通知义务。高木随同巡查员在警署内给安室透和结城绫做笔录,目暮领着其他下属和鉴识课人员在现场勘察。笔录做完,结城晓人拽着妹妹手腕往外拖:“跟我回去。”

    安室透和矢泽更相视一眼,跟着出了警署。

    结城绫走出警署大门就双脚抓地死活不动。

    结城晓人气上心头:“你还嫌不够乱,是吗?”

    “二哥,对不起!”结城绫乖乖认错,双手轻握着结城晓人拽她的右手,左右摇晃,像极了一只摇尾讨好的小狗,“谢谢你百忙之中抽时间来接我,我知道错了!”

    结城晓人抡起左拳头高高举起,朝妹妹脑门挥去。结城绫瑟缩着脖子,却不躲不避,哥哥的拳头在离她面门一寸处换作屈指,第三记暴栗敲在她额头上。

    “哪里错了?还好意思哭!哭给谁看?”

    结城绫转着眼珠思考,讲不出自己错在哪里。于是,她说:“我不该耽误你们宝贵的时间。”眼看哥哥的巴掌又要挥下来了,她双臂环住脑袋,抗议:“不能再打了,再打脑袋就更蠢了。”

    站在一旁的矢泽更终于没忍住“噗呲”一声笑出来。两双眼睛看向她,矢泽更连忙为自己的失礼抱歉:“不好意思,不过,我要感谢绫小姐救回了贵志。”

    结城晓人不以为然:“有没她结果都不会改变。”

    “不。”安室透以参与者的身份反驳,“今晚若没有绫小姐帮忙,我未必能将贵志解救下来。”

    “哼!”结城晓人冷脸。

    “二哥。”结城绫不知哥哪来的火气,照自己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不会为这事儿冒鬼火,“怎么啦?谁惹你了?”

    结城晓人睨了安室透一眼。

    安室透以为他对自己的不满是因为结城绫,也就一笑置之不放心上。

    “你走不走?”结城晓人语气生硬。

    “我想留下来。”结城绫讲出自己的想法,又感觉有些对不住二哥。自己原本没打算让二哥分身到檜原的,只想让他在电话中与片区巡查说明一下情况就行,可结城晓人还是过来了,没带自己的下属,只是以哥哥的身份来接她回东京,可自己把哥哥当作工具人使用了。

    为表歉意,结城绫说:“二哥,你也别回去了,我们定了民宿,你可以在这里休息。这么晚了,一来一回疲劳驾驶不太好。”

    “我是不是得感谢你的善解人意!”结城晓人话锋一转,“你说,住那房子的人姓绯樱?”

    “对呀,这个姓氏很少见,是不是……”结城绫一顿,扯着结城晓人衣襟,让他微微弓身把耳朵挨到自己唇边,“是不是父亲说的那个?”

    “这事你别管。”结城晓人以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二哥。”结城绫拉着他的手走得更远一些。

    安室透和矢泽更面面相觑,这两兄妹接下来要讲的事情是他们不能听的。安室透眼看着两人走到背光处商量,他却无法再像上次那样偷听了;反观矢泽更,她倒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矢泽。”

    “嗯?”身旁的女子应道。

    “你去过战场?”安室透问。

    矢泽更轻抬下巴,仰望着头顶那片灰墨色苍穹,声如流水柔软又悠远,却是答非所问。

    “能治魔鬼的,只有魔和鬼。”

    安室透心脏骤然一缩。这句话出自矢泽更的小说《没入海底》,卧底的希与毒贩老大结婚生子,最后亲手击毙毒贩,可脱离火海的她并未回归原有岗位。希得了抑郁症,在自我了结前,她说:能治魔鬼的,只有魔和鬼。

    并未发现有轻生心理的好友心疼希,以为她日常病发,只是柔声劝慰,陪伴她闭上眼睡着才离开,关上房门那一刹那,房内枪声怦然炸响。

    葬礼上,好友数度哽咽失声。

    当年,得知希要和毒贩结婚时同伴这边都炸开了锅,领导无数次强调希的卧底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命令她回归,可希本人拒绝了,还跟毒贩生了一个儿子。

    希扎入贩毒窝里整整八年,用她的消息渠道,为同伴们赢得了多次胜利。所有人都知道她处境艰难危险,却无人能伴她左右替她排解分忧,她一个人与一群狼虚与委蛇斗智斗勇。数年努力,成败一夕,最终贩毒集团覆灭,希也倒了。

    没有人知道她的枪是何时藏的。

    作为创作者的矢泽更并未在此角色退场后再进行细致描写,小说最末,希离世许多年后,前来扫墓的好友站在希的墓碑前轻声呢喃:“能治魔鬼的,只有魔和鬼;可为治魔鬼变身成魔鬼的人,要怎么办呢?”

    小说到此戛然而止。

    希这个角色是存在争议的:有人觉得公职人员执行任务不该感情用事,否则误人误己下场凄惨;也有人认为希其实已经完全被身为毒贩的丈夫同化了,好友最后那句话就是对这个推测的最好佐证。

    身为作者,矢泽更从没为自己笔下的这个角色做过任何辨白。无论是个人社交平台还是一些采访当中,当被问及时,矢泽更回答的意思大同小异:开放式结局,读者自行想象。

    安室透隐隐担忧,他对小说里的角色命运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这个角色的原型是谁!自与矢泽更重逢以来,安室透总能从她身上嗅到难以言状的衰颓气。她笑着、她开口调侃打趣,无论氛围多轻松,都驱不散她眼底那股泼墨般的阴霾。

    “矢泽!莫非,你……”他欲言又止,安室透明白了眼前故人的经历远比他想象得要复杂,问题是矢泽更愿不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扉。

    矢泽更突然掩嘴笑起来:“怎么了呀?你这副大难临头的表情!”

    “没什么。”安室透喟然叹息。

    流水花落,时过境迁啊,多少人事面目全非。

    “真的要谢谢你们。”矢泽更看着向他们走近的兄妹俩,对救了孩子的两人说,“如果没有你们,贵志恐怕凶多吉少。”

    安室透面含微笑,结城绫挥挥手,都表示不需客气,其实他们也只是碰巧。

    结城兄妹不知讨论过些什么,结城晓人妥协了,他自己先行离开,没在去留问题上强行逼迫妹妹。孩子在医院有警察看护,矢泽更比较放心,商量之后她跟着安室透他们一起重返案发现场。

    矢泽更驾驶着微面轻车熟路往目的地开,后座两人一开始都没言语,路程行至一半,结城绫实在受不了三个人的静默状态,出声打破沉默。

    “矢泽老师,谢谢你的礼物。”她挑了个最容易谈开的话题。

    “不客气呢,你应该感谢你旁边的安室先生哟。”矢泽更温言笑着,无声无息的把皮球抛给安室透。

    安室透笑言:“我也是顺带。”

    矢泽更在前面挤眉弄眼,故意拖长音调:“哦——”

    “矢泽,你呀。”安室透没辙。矢泽更以前就有点小调皮,好在她懂分寸。

    话题聊开,先前因见到崇敬之人还有点放不开的结城绫也不拘谨了。

    “矢泽老师记得我!”女孩眼里溢出亮晶晶的光芒。

    矢泽更想到什么开心的事,粲然一笑:“当然记得呀。当时,别人都是拿着一本书或着抱着两三本来签售,就你用推车推了二十几本。”

    安室透跟着乐起来:“还有这个事?”

    “是啊。”矢泽更接话,悄悄自豪一把,“还好我签字速度快。”

    结城绫苦着脸不好意思地挠鼻子,她还清楚地记得排在她身后的读者此起彼伏的抱怨和想把她踢出队伍的眼神刀呢,那种事她这辈子就只干过一次。

    “确实像绫小姐的做事风格。”安室透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

    这两人把她当逗趣的乐子了,结城绫揪着眉头佯怒:“你们就没黑历史?讲出来一起乐乐呗。”结城绫随口一说,没曾想他俩还真认真去回忆,几秒后异口同声地说道:“好像没有。”

    结城绫不信:“骗人。”

    “不过,都送出去了?”矢泽更突然拐弯,换了个话题。

    “嗯,自己留了几本做纪念。”结城绫脑筋转得快立马接上。

    矢泽更骄傲又欣慰:“我可是很高兴啊,有这么可爱又忠实的读者。”

    结城绫不是没被人夸过,但被崇拜的人夸还是第一次,她有些羞涩地面朝车窗外,拂了一把未扎的头发遮住侧颜,不想被他们看到自己发烫的脸;但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被近在咫尺的安室透收尽眼底。

    矢泽更自然是注意到了面色羞赧的结城绫,转而以大姐姐的口吻轻声说道:“有值得共同分享喜好的朋友,挺好的呀。人嘛,就是相互依靠,一生能交到三两个推心置腹的知己,属实是大幸。”

    车厢内突然安静了,良久,结城绫眼神坚定,吐字清晰有力:“我没事的。”

    矢泽更打着方向盘未语。

    结城绫坐在她侧后方,注视着她开车的动作,披肩发随意搭在她肩膀,夜里结城绫看不清她的侧脸也能想象到此刻的矢泽老师一定是柔和恬淡的微笑着。

    结城绫说不上来为什么,她看见矢泽更自然而然就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亲切感。不算上次签售会,今天是她们初次见面,可结城绫一点都不陌生,仿佛她们早已认识了很多年。

    “偶尔,找朋友倾诉倾诉也并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矢泽更说。

    “老师,我真的,没事。”结城绫当然知道矢泽老师是在开解自己,她说,“世界那么大,有那么人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与真正身在苦难当中的人相比,我要幸运多了,最没资格自怨自艾的人就是我。”讲到此,她语音上挑,“而且,伤春悲秋也不是我的风格。”

    结城绫轻快又俏皮地说着,感性的矢泽更听到心里却不是滋味,连安室透都眉峰微皱。结城绫是把自己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才觉得她不配拥有普通人该有的情绪。

    四顾无言中,微面开到了山本家前。安室透与搜查一课的刑警都是老相识,且安室透和结城绫是第一发现者,加上侦探的身份和他非同寻常的能力,目暮他们也不怎么避讳将搜查过程悉数告之。房内只是被翻乱了,但没有打斗痕迹,从观察房子内部情形刑警们得出,这家主人不富裕的结论,家电家具都非常老旧,没什么值钱的物件,由于当事人之一的贵志还在医院昏睡,他们无法知晓房子少了哪些东西。如果不是安室透和结城绫误打误撞碰到犯人,等第二天发现,片区警署人员极有可能把这当作入室盗窃致人死亡案处理。

    目暮眼瞅了眼结城绫,叹了一声:“莫非又是找结城家寻仇的。”

    虽然结城晓人跟他们刑警打过招呼,说是结城绫查上头那栋房子才撞见凶手的,可未免太过于巧合了,并且先前与结城家牵连的案子还有没了结的呢。上头不仅没取消身为当事人亲属的调查权限,还让结城晓人全程参与,上头的决定使得身为警部的目暮左右掣肘,身份所限,他们能查的皆非案件全貌。

    结城绫思忖一阵,回道:“抱歉,这个我不太清楚。”

    “那位又是……”目暮视线落在房子外未随安室透和结城绫进现场的女子身上。

    “她是我一位朋友叫矢泽更,恰巧认识这家人。”安室透回着目暮的问题,转而又问道,“山本家还有其他人吗?”

    目暮说:“死者名山本百合子,早年丧夫未有儿女,我们刚刚联系到死者的一个堂侄孙叫山本荣司,在警视厅交通部任职。”

    山本荣司?

    安室透忽然想起孩童绑架之后的交通事故现场,他是见过一个叫山本的交通警察。

    “不过呢。”目暮续道,“山本百合子与兄弟关系不太好,山本荣司这家很早就搬去了东京,两家人往来极少。山本荣司长大工作后偶尔会来看望百合子女士,据山本本人说,他是看百合子女士老来孤苦无依,下肢又瘫痪,太可怜了,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帮扶。”

    “原来如此。”安室透说,“有没有问过他关于贵志的事?如果不是入室盗窃,那犯人就是冲着贵志来的。”

    “问了。”目暮与他思虑相同,“山本知道百合子女士收养贵志的事,大概是三年前左右,具体时间他说记不清楚了,他知道贵志的时候,孩子已经入山本家的户籍了。我们已经给山本通知了,他之后会来处理山本百合子的后事。”

    “完美的解释。”安室透捏着下颌深思。

    目暮收紧目光:“安室先生是觉得山本有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