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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合一)[v]

    出殡这日,楚黛作为嫡孙女,白衣素缟走在队伍靠前的位置,手中稳稳捧着定国公灵位。

    御史们弹劾数日,皇帝对国公府的惩处却迟迟未下。

    朝臣百姓辨不清皇帝的态度,围观时少不了几句闲言碎语,倒也没人闹事。

    三夫人刘氏扶着王老安人,脚步不快,不知不觉落到后头。

    楚驿跟在楚黛身后,和旁支子弟一道洒冥钱。

    刘氏看在眼中,脸色阴沉,像有人欠了她十万、八万两银子未还。

    “母亲,国公府孙辈只驿儿一个男丁,该让驿儿扶灵才是。否则,叫旁人瞧见,岂不笑话咱们国公府无人?”刘氏嗓音尖利刻薄,似生生刮在人耳膜上。

    王老安人听着头疼,也知她素来爱争这些。

    “让驿儿扶灵,以庶压嫡,便不被人耻笑了?”王老安人望一眼队伍中间的髹漆棺木,微微牵动唇角,“再说,他做下那等伤天害理之事,走到如今几乎断子绝孙的地步,还怕人笑?”

    道路左侧,楚岚以白棉布挽发,身着素色布衣,臂弯挎一篾篮。

    眼中含泪,步履仓促走在人群中,往扶灵队伍离开的方向去。

    忽而,她余光掠过对面一道身影,心口猛地一跳。

    忙将视线移回去,脚步也停下来。

    谢兰姝着家常衣裙,手中拈一支半开的栀子花。

    隔着扶灵的队伍,她也看到楚岚。

    楚岚身上衣裙虽寻常,面容却不算憔悴,看起来没吃什么大苦头。

    且她身后不远处,有两名玄冥卫盯着。想来,是孔肇命人将她带来送定国公一程。

    “多谢孔大人。”谢兰姝对身侧未着官服,一身青衫的孔肇致谢。

    “要见见吗?”孔肇侧眸望着她,沉声问。

    楚岚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神情焦急,似想过来。

    “相见不如不见。”谢兰姝收回视线,丢掉手中皎白芳馥的栀子花,折身往巷子里去。

    她不想听楚岚道谢。

    经历那么多事,再演母女情深未免矫情。

    甚至,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话想同楚岚说。

    “孔大人,我是不是很冷血?”谢兰姝走在窄窄的巷子里,听到两人的脚步声,只觉空巷越发寂寥。

    平生第一次,她竟想有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家。

    孔肇脚步放缓,凝着她侧脸,悄然弯了弯唇角。

    又抿直唇线:“若我告诉谢姑娘,当日眼睁睁看着楚驰射杀定国公,我是故意视而不见。谢姑娘以为,谁更冷血?”

    从前,谢兰姝并未太把这个人当回事。

    这一刻,她却忍不住停下脚步,侧眸望他。

    孔肇身量比她高出不少,青衫落拓,比平素着官服时,少了天然的疏离感。

    高鼻长脸,眼型狭长,是一种透着些阴鸷的俊朗。

    “孔大人,你上回说的以身相许。”谢兰姝抬手捏住他下颌,细细打量,似在打量一件她初相中的珠玉首饰,“我觉得,可以考虑。”

    “谢姑娘倒是直白又不客气。”孔肇没躲,任由她打量。

    他神情坦荡如常,眸底却悄然生出更浓的兴味。

    “孔大人应当对我那些风评早有耳闻,该不会以为,我会是什么娇羞的小娘子?”谢兰姝仰面睨着他。

    她五官本就不算柔和,比寻常姑娘多上三分锋芒。

    此刻,不管眼神还是语气,皆带着挑衅意味,更是英气十足。

    “风评再不好,谢姑娘依然值得被善待。”孔肇眸光微闪,话锋急转,“当然,这客气有礼的姿态,我也装得够了。”

    话音刚落,他握住谢兰姝手腕。

    将人抵在青砖墙壁上,俯身堵住她一贯不服输的唇。

    青砖冷硬,缝隙间生着柔软青苔。

    谢兰姝手背压在青砖上,脑中想着他那一句,说她值得被善待的话。

    冷硬的心也,不由生出一丝柔软。

    她没闭眼,凝着近在咫尺的眉眼,感受着彼此眼神中、唇齿间旗鼓相当的探索。

    他是第一个主动亲她,却没让她觉着被唐突轻薄的郎君。

    这认知对她来说,陌生又奇妙。

    日光斜斜洒在孔肇肩头,晒得他肩骨微微发烫。

    他站直身形,目光流连在她红艳的唇瓣上,气息有些不稳:“你倒是,果真不知羞。”

    “有什么可羞的?”谢兰姝揉着手背,瞥他一眼,“着男装逛花楼之事我也干过,有些事,孔大人未必比我见多识广。”

    见多识广么?

    方才她故作老练的回应,明明毫无章法。

    “那么,见多识广的谢姑娘以为,我表现如何?”孔肇目光上移,落在她掩饰极好的眉眼,弯唇问。

    谢兰姝侧身,俯低身形,从他长臂下钻过去,继续往里走。

    洒脱又轻狂地吐出两个字:“凑合。”

    安葬好定国公,楚黛坐上马车回城,已是后晌。

    她倦得很,耷拉着眼皮,很快便倚靠车壁睡熟。

    醒来时,人却在宋云琅怀里。

    马车不知何时停下,也不知他何时来的。

    楚黛朝纱帘外望一眼,天色已暗,云汉旷渺。

    “漪漪睡得可好?”宋云琅放下另一只手中的奏折。

    长指扣在她腰侧,将怀中人侧过来,面对着他。

    楚黛闭了闭眼,稍稍适应车厢内琉璃灯的光线,柔声问:“云琅怎么来了?”

    她白衣胜雪,楚腰纤细。

    一支白绢花点缀在云鬟侧,衬得她一张小脸娇俏婉丽。

    初醒来,她嗓音慵懒,似含着饴糖。

    宋云琅忍不住俯身尝了尝。

    又将她腰间柔软的绦带绕在长指,悠然把玩,低声应:“孔肇向朕请旨求娶谢兰姝,朕来同你说一声。”

    实则,他并不在意孔肇与谢兰姝如何。

    只不过,他正好想见她,此事成了他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才提一句。

    行宫里,她替兰姐姐求情时,宋云琅说过,孔大人已先把兰姐姐接走。

    怎么才没多少日子,孔大人就向宋云琅求娶兰姐姐?

    莫非,孔大人救下兰姐姐,便是因为倾心于她?

    楚黛茫然不解地眨了眨眼:“兰姐姐同孔大人在一处?她愿意嫁给孔大人么?我想见见她。”

    “好,朕让孔肇把人带来。”宋云琅颔首。

    见谢兰姝,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长夜漫漫,能在她身边多消磨些时辰,宋云琅求之不得。

    思量间,他撩起一角车帷,朝候在马车外的魏长福吩咐了一句。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一处宅院前,谢兰姝已随孔肇在里头等着。

    “兰姐姐,好些日子没见,原来你在孔大人身边。”楚黛疾步上前,拉住她的手。

    眼神有担忧,亦有重逢的欣喜。

    “对呀,他不肯放我走。”谢兰姝扫一眼院中对坐的身影,冲楚黛挑挑眉,“陛下告诉你的?没想到,漪漪竟有这样的福气。”

    孔肇急匆匆带她过来时,她还纳闷儿,谁能使唤得动他?

    见到皇帝的那一瞬,她忽而明白,琼林苑中,谢逍被折了一只手的缘由。

    他试图轻薄的贵女,是漪漪吧?

    而漪漪是皇帝看中的人,是以孔肇下手毫不留情。

    谢逍呢?回来之后,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听孔肇说,谢逍离京前,被彻底废了一双手,想必也是这个缘故,而不是因为散播那些流言。

    被她看出来,楚黛有些赧然。

    没否认,也没多做解释。

    “兰姐姐,听说孔大人向陛下请旨求娶你,不知兰姐姐可愿嫁他?”楚黛朝院中望一眼。

    她从未想过,孔肇那样的人,会做出任何超出职责范围的事。

    而且,还是为女子。

    不过,这女子是有些离经叛道的兰姐姐,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她想象不出,京中还有哪位贵女郎君,比他二人更契合彼此。

    “他已去请旨了?”谢兰姝神情微诧,撇撇嘴道,“动作倒是快。”

    楚黛收回视线,落在谢兰姝面上,目露疑惑。

    兰姐姐是不同意么?

    可她语气分明只有惊诧,并没有嫌弃、排斥。

    “别担心,他人其实不错。”谢兰姝凝着院中侧影,眼睛格外有神,“嫁他,也没什么不好。”

    她没露出一丝笑,语气也有些别扭,楚黛却听得明白,她愿意嫁孔肇。

    打动兰姐姐,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不知孔肇如何做到的,可楚黛清楚,他能让兰姐姐松口,便说明他已撬开兰姐姐心防,走到她心里去。

    “兰姐姐,我替你高兴。”楚黛挽住谢兰姝手臂,冲她展颜一笑。

    昌远伯府上下百口,皆被卖去各处。

    谢兰姝毫不怀疑,若她露面,一定会被所有人避之不及,或者干脆绑起来送去官府。

    除了对她心思不纯的孔肇,也只有漪漪待她与从前无异。

    以漪漪与皇帝的亲近,想必还曾替她求过情。

    否则皇帝哪会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她跟在孔肇身边,不发落?

    又怎会在孔肇请旨之后,告诉漪漪,还带漪漪来问她?

    楚黛关心她,皇帝才会记得有她这么个人。

    “漪漪,我也替你欢喜。”谢兰姝轻轻捏了捏她脸颊,“你呀,就该这样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

    回到帝师府时,正院仍亮着灯。

    楚黛知道阿娘在等她,特意进去闲叙几句,让阿娘安心。

    “阿娘,兰姐姐也没事,可能不日便会嫁给玄冥司指挥使孔大人。”楚黛高兴得眉眼弯弯,忍不住告诉孟沅。

    “是吗?这可是大喜事!”孟沅面上也露出喜色,随即又问,“漪漪怎么知道的?”

    “漪漪回来这般晚,是先见过陛下了?”顾怀诚坐在书案后,放下书卷,面上含笑望来。

    “爹爹!”一句话便被拆穿,楚黛羞得几乎要跳脚。

    趁阿娘说她之前,赶忙起身告辞:“时辰不早,漪漪不耽误爹爹、阿娘安寝,明日再来请安。”

    珠帘轻晃,泠泠作响,孟沅和顾怀诚对视一眼,双双无奈摇头。

    “年轻时,都是如此,恨不能终日厮守一处。”顾怀诚扶孟沅坐到榻上,蹲身替她脱下袜履,“阿沅莫要怪陛下。”

    孟沅心里是有些不舒服,有种女大不中留的无奈,可要说责怪皇帝,也谈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