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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年腊月,简光伢结婚四年来第一次随操小玉回洛阳给丈母娘一家拜年。尽管小两口已经生米煮成熟饭还有了两个孩子,尽管几年来女婿多次给丈母娘家汇钱寄物,尽管这次给丈母娘带去了“扳倒井”“青春宝口服液”等等高档年货,可老两口见到这个姑爷时依旧接受不了。
老两口最初听到儿子操小岭说闺女操小玉擅自做主嫁了个外地姑爷,确实也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可随着这几年多次收到姑爷闺女给家里寄来的钱物,同时收到小两口寄回家的照片,老两口感觉这个姑爷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磕碜,因此慢慢地也接受了现实。然而直至见到姑爷本尊,老两口才猛然意识到,之前收到的照片明显存在作弊嫌疑——在收到的所有照片里,闺女操小玉都是坐着的,而姑爷都是站着的,老两口当时没有看出作弊倪端。直至见到身高仅一米六二的姑爷本尊,老两口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自己的闺女跟这个鳖孙原来是如此地不登对。更可恶的是,他明明只是个乡下出来的打工仔,竟然装斯文人戴着一副眼镜,咋看咋滑稽。这个时候,老两口怎么也接受不了,自己花一样的闺女,怎么会遭了这么个龟孙的黑手,简直天理难容。还有他们带回来的这两个小孽畜,一个三岁多,一个快两岁了。四年生俩,咱家宝贝闺女究竟造了什么孽,让她遭这个罪!
在河南的整个春节,简光伢自始至终没得到过丈母娘两口子一个好脸色,甚至到家的第一天也没吃上一顿好饭。女婿半个儿,按常理再穷第一顿饭也该有鱼有肉,何况还有两个外孙女呢,不看大的,也要看小的啊。然而没有,第一顿饭就是大蒜咸菜就面条。之前虽然听操小玉说过家里很穷,但也没想到会穷到这步田地,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地理位置就不宜人居,紧挨黄河,自古多灾多难,不是旱就是涝,一贫如洗是常态。从家里走路到黄河边上只要半个小时,四周一马平川。冬日气温零下几度十几度,可竟然没有烤火的传统,都是双手插进袖口里缩着脖子硬扛。大半夜起床给孩子把尿,那简直就是鬼门关走一遭。白天更不好受,站在外头风跟流氓一样往衣服里摸,呆在屋里寒冷从脚地板往肉里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个字,就是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没有一个地方不冷的,冷到骨子里去了,穿多少衣服都不管用。冬天不烤火,不是就操小玉一家如此,据说村里家家户户如此,也就是说这里的人都扛冻。
不但穷,还邋遢。在瓜洲老家,再穷的人家也知道人畜分开,然而在这里连这点都办不到。进到院子里,首先看到的是两只羊。说人畜完全没有分开,也不公平,好歹有一个像羊圈的东西。但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所谓的羊圈,不过就是用几根烂木头随便在院墙下隔出一小块地方,对羊毫无约束力,经常是一家人在屋子里吃着饭,脚下就不小心踢到一头羊。孩子们见到羊倒是兴奋得尖叫,简光伢却是生不如死。那环境,那卫生,那气味,对减肥绝对有效。简光伢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操小玉从家里出来这些年从不想家,而且跟着自己怎么吃苦都毫无怨言。原来跟娘家比起来,自己给她提供的生活无异于皇后娘娘般富足。
跟这一切比起来,更让简光伢度日如年的是丈母娘两口子对自己的冷漠。丈母娘的冷漠一半是情非得已,因为她也得看老丈人脸色。老丈人的冷漠是绝对的由里到外,这个老鳖孙甚至在整个春节里没有跟女婿主动说过一句话,自始至终阴着一张饼脸。不但如此,简光伢还几次听到他跟操小玉在隔壁房间里争吵,争吵的内容是春节过后操小玉要不要跟简光伢走。至于女婿和两个外孙女,他们打哪来的回哪去,他管不上。从两人的几次争吵中,简光伢隐约得知,当年操小玉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擅自做主彻彻底底伤了爹的心,不但辜负了爹多年的养育之恩,还让爹至今在村里抬不起头。
这他妈又从何说起?这说来就话长了。原来操小玉当年去龙踞前在村里已经答应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村里一个打井的手艺人,也是个好小伙,聘礼都下了。操小玉自己也答应得好好的,去龙踞最多一年,赚够嫁妆钱就回来成亲。结果倒好,那个好小伙等了一年,操小玉没回来;又等了一年,操小玉还是没回来;又等了一年,操小玉不但没回来,还听说嫁给了一个湖南骡子。这操小玉简直是缺德带冒烟,说话不算数,把她爹的脸面丢光了不说,还耽误了对方小伙三年好时光。
操小玉跟父亲说,我现在都嫁人了,闺女都俩了,再说高瑞也已经成家了,你们把我留在家里又有啥用呢。
高瑞就是那个苦等操小玉三年的倒霉蛋。
老丈人可不管这个,反正就是不答应操小玉再次离开家。
“你就是死,也得死在你爹眼睛能瞅见的地方。”老丈人铁了心跟闺女说。
老丈人言重了,大过年的!
在河南的半个月里,简光伢跟老丈人几乎没有交流。看得出,不但老丈人两口子不喜欢自己,三哥操小猛两口子也不喜欢自己,嫁出去的两个大姨子以及他们的配偶也不喜欢自己。最后简光伢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那就是问题可能确实不在老丈人两口子和其他人身上,而是在自己身上,不然自己也不至于那么不招所有人喜欢。可我又能怎么办呢?当初我也不知道操小玉在老家定过亲啊!我要是知道,就不会那么干了。我不是也让操小玉给骗了嘛,我找谁说理去!现在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还能怎么办!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不能赖我啊。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为了改善老丈人一家对自己的印象,来到河南的第二天,简光伢便坐车去了洛阳市里,给老丈人家买了全村第一台“东芝”彩电,可谓是下血本。这还没完,接着又拾起半生不熟且荒废多年的木匠手艺,从镇上买回一车木方木板和各种木匠工具,不但把残破不堪的羊圈修葺一新,还给家里打了一张大双人床和一套八仙桌。对简光伢打的那套八仙桌,看过的人都说好,纷纷称道操小玉男人是个好把式。
“要有油漆,我还考虑漆点花鸟。”简光伢沾沾自喜地夸口。
可没用,老丈人不买账。
最后简光伢从大舅哥操小柱两口子那里看到了一丝希望。跟其他人比起来,操小柱两口子对简光伢的态度相对好那么一点点,至少他们愿意对话,但也仅此而已。四十开外的操小柱是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汉子,夫妻二人生下四个女儿之后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可他的能力又明显不足以养活这个家庭,即使一年到头在地里累死累活,也无法让一家人不饿肚子。他的五个子女都还未成年,最大的女儿十五岁,最小的儿子才五岁,也就是说,他的苦难还有相当漫长的一段。他不后悔生了那么多孩子,只怪自己命不好,没赶上好时代,同时又是家中长子,遭罪的事全赶上了。他羡慕妹夫简光伢和妹子操小玉赶上了好时代,得以有机会出去闯荡。
“小简,你在龙踞帮我也留意一下,要有我能干的活,把我也带去。”操小柱跟简光伢说。
简光伢说没问题。
简光伢嘴上答应,但心里并不这么想。大舅哥只上过半年学,而且还是半工半读,何况已经年近四十,这样的人去到龙踞能干什么呢,简光伢敷衍他而已。从大舅哥那里打开局面,是听说他的大女儿操芸要失学了。
操小柱说咋办呢,五个娃,供不起啊,只能委屈妮了。操小柱说小简,你有没有办法帮娃在龙踞找个事,有办法过完年我就让她跟你走——我不像我爹,我巴不得娃们远走高飞,窝在这鬼地方这辈子就完了。
简光伢说侄女自己咋想的。
操小柱说妮肯定是不愿意,妮才十五岁,就想念书,可她爹实在供不起啊,不是不愿意供啊,妮也是清楚的啊。
简光伢说读几年级,成绩咋样。
操小柱说听说还行,班上前几名。中学念了一年半,这对姑娘家也够用了。
简光伢说你们这上一年学要多少钱。
操小柱说学杂费加起来,半年下来少说也得上百,一年少说也得二三百。
简光伢说大哥,她想上,你就让她上,这钱我来出。
操小柱说这怎么成呢,你也有家要养,我听妹子说过,你弟妹上学都指着你。
简光伢说我妹跟我二弟已经毕业了,就剩下三弟,负担小了很多。小玉开油漆店,我那份工作收入也还可以,供侄女上学不成问题。
操小柱说这不大合适罢。
简光伢说一家人,有什么不合适呢,就这样罢,我回去就把钱汇过来,她想读多久,我供多久,她上到哪,我供到哪。
简光伢这么做完全是希望老丈人一家人能对自己好点。倒也没指望这家人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一下子把自己奉为上宾。但整天冷着一副臭脸也实在令人不舒服,我他妈又不是要饭的,怎么能这样对我!可又不能这样要求人家,毕竟对方是老丈人,他妈辣个逼再恼火也只能憋着,何况这会儿自己的妻女都在他手上。简光伢觉得自己给了大舅哥这么大一个承诺,这一家人应该能对自己好一点。
然而简光伢错了,老丈人不买账。而且真的是一点道理都不讲,等到一家人到了要离开的日子,坚决不放操小玉走,也不知道这个老傻逼脑子里是怎么想的。老家伙跟简光伢说得明白:你走你的,你可以带走你闺女,但我不能把我闺女让你带走。
简光伢说爸,这样不合情理啊。
老家伙说别叫俺爸,俺受不起。
操小玉说你不让俺走俺就死给你看。
老家伙说死去。
丈母娘说他爹,拧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咱再不情愿也得认呐。
老家伙说咦,你个吃里爬外的老妖怪,滚JB逑。
其他孩子说爹,你就让小玉跟他走罢,强扭的瓜不甜,他们今后常回来看你不就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