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流光易逝,离开傅北时那年,年知夏方才一十又六,如今的年知夏业已及冠了,而他在一十又七那年产下的龙凤胎亦已三岁半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待在地处边陲的远山村,他全然不知傅北时如何了,想来傅北时定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且大抵已与卫明姝有了骨肉了罢?

    每每看着正月与十五,他总是觉得自己对不住他们,是他剥夺了他们享受父爱的权力,再者,他们原本可在泼天的富贵中成长,不必跟着他吃苦受罪。

    不过……不过他当时倘若向傅北时坦诚自己怀上了身孕,傅北时会作何反应?

    会要求他生下来,再去父留子,抑或是认为由他所孕育的孩子有违天道,不容于世?

    他的运气假使好些,傅北时兴许能接受龙凤胎,亦会将他纳为妾室。

    但是卫明姝会如何看待他们?卫明姝能否容得下他们?

    他便是被重重顾虑恐吓着,才不得不离开傅北时。

    他上一次见到傅北时已是三年前了,可是他却一直记得傅北时的眉眼,不知傅北时是否还记得他?

    于傅北时而言,他仅仅是一用作发.泄的物件,傅北时既已与心心念念的卫明姝成亲了,自然不需要他了。

    床笫之间的甜言蜜语,温柔体贴俱不是独属于他的,或许人称柳下惠的傅北时之所以会屈尊临幸他,便是因为他并非女子,不会怀上身孕,毋庸怕闹出庶子来。

    他思忖间,正小憩的正月突然醒了过来,睡眼朦胧地问他:“爹爹,爹爹,你怎地哭了?”

    “我怎地哭了?”他摸了摸自己的面颊,的确湿润了。

    正月一把抱住了爹爹,气鼓鼓地道:“有人欺负爹爹了?”

    年知夏否认道:“无人欺负爹爹。”

    正月歪着脑袋道:“既然无人欺负爹爹,爹爹为何要哭?”

    未待年知夏作答,正月抢先道:“爹爹想念娘亲了么?”

    左右自己无法与傅北时终成眷属,且正月与十五年纪尚小,故而,年知夏并未告诉他们其实十月怀胎之人便是自己,以致于他们皆以为己身乃是由女子所诞下的。

    “嗯,爹爹想念娘亲了。”

    姑且让北时哥哥当娘亲罢。

    正月一面用自己的衣袂擦拭着爹爹的泪痕,一面发问道:“爹爹,我们去见娘亲好不好?”

    年知夏矢口拒绝:“不好。”

    正月追根究底地道:“别的孩子都有娘亲,为何独独我与十五没有?”

    年知夏扯谎道:“你们的娘亲已然改嫁了,我们不该打搅他。”

    “改嫁?”正月不解地道,“改嫁是何意?”

    年知夏答道:“改嫁便是嫁予别人了,不要我们了。”

    正月登时红了双目:“娘亲为何不要我们了?”

    “是爹爹不好,爹爹配不上娘亲。”年知夏亲了亲正月的额头,“对不住。”

    正月懂事地道:“我以后不提娘亲了。”

    话音未及落地,一把哭声窜入了年知夏耳中,他循声一望,只见十五哭着跑了进来。

    十五跑到了年知夏面前,哭诉道:“隔壁的二牛嘲笑我是没有娘亲的野孩子,爹爹,爹爹,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年知夏心若刀割,将十五抱于怀中,歉然地道:“都怪爹爹配不上娘亲。”

    年知秋紧跟着十五走了进来,反驳道:“我不许二哥妄自菲薄。”

    年知夏苦笑道:“知秋,确是我配不上他。”

    年知秋愤愤不平地道:“胡说八道,二哥这样好,岂会配不上他?二哥垂青于他,乃是他天大的福气。”

    “你这是护短。”年知夏正要哄哭泣不止的十五,却闻得正月道:“十五,我们以后谁都不准再提娘亲,我们有爹爹便足够了。”

    十五素来听哥哥的话,涉及娘亲,却忍不住问道:“为何不准再提娘亲?”

    正月不由分说地道:“不准提便是不准提。”

    十五委屈巴巴地道:“可是我想要娘亲。”

    正月板着肉嘟嘟的脸蛋道:“不准想。”

    是夜,房门蓦地被叩响了。

    年知夏打开房门一看,乃是年知秋。

    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与年知秋已不再生得一般无二了。

    年知秋低声道:“二哥,我有话同你说。”

    年知夏阖上房门,走远了些,才道:“说罢。”

    年知秋直截了当地道:“二哥,你可曾想过娶妻?”

    年知夏不假思索地道:“不曾想过,知秋,你应当清楚我心悦于北时哥哥,不可自拔。”

    “二哥并非天生的断袖,而是因为傅北时才变作断袖的罢?”见年知夏颔首,年知秋顺势道,“既是如此,二哥何不如考虑考虑娶妻之事?”

    “我……”年知夏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道,“假设我从未与北时哥哥共赴巫山,更未产下北时哥哥的骨肉,我兴许能悬崖勒马,但是这个假设无法成立。我的身体尚且记得被北时哥哥所充盈的滋味,我并不觉得我能与女子行.房,纵然我娶了妻,恐怕只能害她守活寡。”

    年知秋感慨地道:“二哥当真是见了棺材亦不落泪,一条道走到黑亦不肯回头。”

    “我明白知秋希望我能回头是岸,亦希望正月与十五不再因为没有娘亲而哭泣,但是知秋,我啊……我只想要北时哥哥,除了北时哥哥之外,别的男男女女于我而言皆无关紧要。”年知夏拍了拍年知秋的脑袋,“好了,不要再劝我了,时日不早,快些去歇息罢。”

    “死心眼。”年知秋叹息一声,“村长今日请了媒婆来为他的小女儿说亲,且强调她不嫌弃你带着两个孩子。”

    “我只能辜负她的盛情了。”这些年来,诸多女子明里暗里地向年知夏示好,他全数婉拒了。

    年知秋转而道:“二哥,再过三日便是你二十一岁的生辰了。”

    年知夏的生辰是夏至当日,而傅北时与卫明姝是在夏至当日奉旨成婚的。

    阿妹显然是在提醒他,他与傅北时绝无可能,他该当考虑为正月与十五找个娘亲。

    “北时哥哥成亲与否并不妨碍我心悦于北时哥哥,知秋,你莫要再劝我了。”

    年知秋只得作罢。

    --------

    傅北时微服私访途中,经过远山村,居然远远地看见两个肖似年知夏的孩童在草丛中捉蛐蛐,芳草萋萋,较孩童矮不了多少。

    他不由自主地下了马车,到了孩童面前,细细端量。

    其中那男童立即将女童护在身后,仰着首,瞪着他:“你是何人?”

    男童一开口,连嗓音都与年知夏有几分相似。

    他颤着嗓音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男童少年老成地道:“是我先问你的,你得先回答我。”

    “我唤作‘傅北时’。”傅北时急切地道,“你今年几岁了?”

    男童这才答道:“我三岁了。”

    傅北时紧张地问道:“你爹爹是否唤作‘年知夏’?”

    他亦有可能是年知秋或是年知春的孩子。

    男童警惕地道:“你认识我爹爹?”

    他们竟当真是年知夏的孩子,实在是意外之喜。

    男童三岁了,换言之,他被年知夏设计了,年知夏跳崖并非求死,而是为了离开他,年知夏一如愿,便娶妻生子了。

    他曾劝过年知夏勿要断袖了,年知夏做到了。

    而他自己仍在苦海沉沦,可笑至极。

    当年执意委身于他的分明是年知夏。

    但对年知夏食髓知味的是他,多次强迫了年知夏的亦是他。

    现下他该当庆幸年知夏尚在人世间,并未被他逼死,还是该当伤心年知夏对他全无情意,从头至尾俱是虚与委蛇。

    无需思量,他便得出了结论——是庆幸多一些。

    即便年知夏未曾心悦于他,年知夏活着便好。

    “傅北时,你认识我爹爹么?”

    闻得男童再度发问,傅北时方才答道:“我认识你爹爹,但你爹爹讨厌我,是以,切勿向你爹爹提起你见过我。”

    他曾对年知夏求索无度,害得年知夏足足三日下不得床榻,年知夏自然讨厌他。

    他亏欠于年知夏,补偿不了,他惟一能做的便是当作从未见过年知夏的一双儿女。

    他正欲转身离开,却又舍不得。

    于是,他对男童道:“我能看你爹爹一眼么?”

    男童未及作答,他竟瞧见了年知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