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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玉总算发泄得够了,人便安静下来,见宝钗发问,点点头道:“我去找林妹妹说两句话儿。”

    宝钗笑道:“可是因为定了亲心里不爽,所以去找你妹妹诉苦的吧?”

    宝玉听她还是奚落自己,正要反唇相讥,忽又泄了气,闷闷地道:“我总是不晓得,你究竟看重我哪一点?林妹妹说你好,又懂事,又多给我解围。可我这个人,有什么是值得你如此的?”

    他倒是也没憨到底,把黛玉那句“假模假式”也说了。宝钗听黛玉背后赞自己,颇为诧异,想素来看她又有才情,又清高,且是家里有个得力的父亲,不免比自己活得恣意得多,一向都是有些嫉妒她的。这时听她所说,竟是劝宝玉看到自己的好,而且那话正合了自己心意,突然大生知音之感。

    这么一想,连恼宝玉的心都淡了,便正色道:“今日原是我也不好,说了那些过头的话,你说这些,我就都不放在心上了,改日可不许再说。你我虽有婚约,那是长辈做主定下来的事,并非你我之间有谁一力促成。真要是那样,不成了私相授受了么!”

    宝玉这才想起来,自己一直说她有心要嫁自己,实是对她名声有损,只得作了个揖赔礼。坐下又想了想,奇道:“宝姐姐,我看你一向也是有才情,心气高的,难道你不想像那些书……那些戏文里说的,找个‘琴瑟和谐’的?”

    他说得顺了,险些又溜出一句“像那些书里说的”,宝钗听见了只当没听见,听他说得天真,不由得淡淡一笑。

    “想谁能不想?只是可遇不可求罢了。”

    她向来端庄稳重,但此时神情怅然,像是带着说不尽的忧思,宝玉见了,心里一动,后面的话便没能问得出来。

    两人不尴不尬地对坐了片刻,还是宝钗醒悟过来,起身告辞。

    ※

    黛玉那边并不知两人还有这段公案,自己去了城外,看林海为她购下的庄子。她是不常出门的,这一到了城外,只觉得天遥地阔,胸中为之一宽,说不出的爽朗。

    那庄子一直有李大娘余大娘二人轮流看护着,虽只是寻常一片田地,种了些粮食果木,到年根下也能生发不少银两。黛玉看了账本,想自己在贾府内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只是不好下手罢了。这庄院倒是真正的体己,想外祖母也不会再和别人提及的,将来有打饥荒的时候,恰好救急。

    而且近来听说宫中元妃传出话来,说那为省亲所建的“大观园”,花费无数,不可空置,就让他们姊妹进去居住。黛玉虽无可无不可的,但想到这里头也有宝玉,那园子里头没个长辈盯着,他要是想和谁作怪,不免就更容易了些。自己倒是离开这滩浑水的好。

    心里打定主意,看看时辰不早,就带了人又回返贾府。果然史太君正叫了凤姐等人,商量她们姊妹搬进园子里的事,黛玉见人多口杂,也不提其他,凑趣了几句便回房了。

    她想着园中总要收拾,且李纨、三春等人都要挑选住处,自己不妨过几天,再悄悄地找史太君说明不愿进园的事。谁知没过几日,史太君那边先来人,匆匆地叫她过去。

    黛玉仍不觉什么,跟着人到了正厅之上,才见史太君之外,贾政、王夫人乃至贾琏都在,凤姐则站在史太君身边,低声劝着些什么。

    见她进来,众人互相望了望,终是史太君道:“扬州有人捎信过来……林丫头,你……你可要掌住了!”

    黛玉听见“扬州”二字,脑中就是“轰”的一声,这些年来从不宣之于口,却日日担忧的事涌上心来,浑身都颤个不住,却又张大了眼睛望着史太君,似乎要得个确切的消息。

    众人见她脸色苍白,眼中含泪,想是已猜到了,也不由得喟叹。停了一阵,贾政才低声告知,林海在扬州任上病重,几近不起,所以传书让她速回,说不定还能见上一面。

    黛玉早知如此,但亲耳听到,还是刺心无比,一时间热泪滚滚而下。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父亲安好,自己长成之后,回家与老父相依过活,享受天伦之乐。不想她百般小心,仍是只给父亲续了一两年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