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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侯府书房

    “自如兄此次督师蓟辽,真乃我大明之幸,十年辽事,于今方有了结之望啊。”

    袁崇焕、侯恂二人来到书房坐定,下人送上了茶点,二人闲谈了两句,便转入正题。

    “若谷兄过誉了,崇焕在辽六载,几经沉浮,此番再被起用,这一次…实不相瞒…倒真是有些左右为难、心中不安啊……”

    侯恂见袁崇焕语气低落,全没有大权在握、踌躇满志的得意,知他并非客套,心中不免一惊,便疑惑地问道:“自如兄…可是有什么顾虑?”

    “皇太极,我不惧他,战守攻取、合马交锋,我有将士用命、坚城利炮,崇焕自信能战而胜之,皇上倘能从我方略,专以事权,信任始终,假以时日,崇焕定能收复辽东!”

    袁崇焕缓缓说道,语气坚定而有力,对于战胜强敌,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疑虑,然而,话说到此,袁崇焕却微微低下头,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好似在努力克制着胸中的波澜,袁崇焕先是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道:

    “然…崇焕任辽六载,始知辽事不可为,其因不在辽东,却在朝堂!宁锦一场大战,硝烟未散,朝中便已是弹章连起,庙堂之人,不知边事之难、将士之苦,不晓兵机、不识战势,只知纸上谈兵、一意诋毁,崇焕纵有一能,又如何能一展抱负?!且不说建功立业、克尽王事,就只怕是崇焕一家性命,到最后却都难以保全……想当年熊廷弼雄才伟略、才兼文武,然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却无处得申,只落得个惨遭陷害、身首异处的下场……功到雄奇即罪名……漫漫长夜,崇焕每思及此,无不痛彻心腑,忍不住都要为熊公一哭……”

    说到这里,袁崇焕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他微微低着头,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宁锦大战后,我本欲归隐乡里,与老母、妻子安享田园,再不问世事,不想新君即位,再召崇焕,崇焕两次上疏辞免,终是不允,皇上一片赤诚,崇焕又安敢不体皇上苦心,然崇焕此去,前路莫测、吉凶难料……这一路行来,崇焕思来想去,心中着实是左右为难、于心不安啊……”

    侯恂默默地听着,不由地又想起六年前袁崇焕和他二人在京城的彻夜长谈,六年前,眼前这个人,是何等的英雄,单那句“给我钱粮兵马,我一人足可镇守山海关!”,便称得起是豪气冲天、气贯长虹!此时想起当日情景,侯恂仍不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面对敌人的刀枪箭雨,这个人没有丝毫畏惧,他不畏矢石、披坚执锐,两败强敌于城下,而说到自己人的冷箭,却是这般令英雄气短……

    “唉……”侯恂不由地叹了口气,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遭阉党中伤才罢官回藉的呢?他深深明了袁崇焕此时的心境,想到时局日坏,侯恂也不无痛心地说道:

    “是啊…辽东十年战事,并非我大明无人,之所以一误再误,实乃朝中奸佞乱政误国所致,而误国至深者,又莫过于局外掣肘,脑后算帐,实在是冷尽天下豪杰任事之心啊。”

    两人沉默半晌,侯恂话锋一转,对袁崇焕劝慰道:

    “不过,现在好了,皇上新登大宝,便以雷霆之势铲除了阉党,选贤任能,颇有振兴之象,此不正是我兄一展平生所学、上报朝廷、下安黎民之时吗?自如兄乃天下奇才,况我兄素怀报国之志,恢复辽东,舍兄其谁?皇上甫登大位,便即超拔兄台,以非阁臣之身而授督师之任,满朝公卿,实只我兄一人,皇上对兄台恩遇之隆,当朝亦属罕有,皇上一片识才、爱才之心可见矣。”

    “是啊,我亦深感皇上知遇之恩,我袁崇焕何德何能,竟获皇上如此殊遇,如今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皇上!”

    说着,袁崇焕便又抬起头来,拱手抱拳,向上行礼……

    “兄台此番督师蓟辽,不知做何方略?”侯恂见袁崇焕恢复了平静,便又继续问道。

    袁崇焕沉思片刻,并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唤过来正候在外间的袁天赦。

    天赦乃是袁崇焕的族侄,年方二十挂零,生的健硕挺拔、气宇轩昂,早在六年多前,在天赦还是一个毛头小子时,便跟随袁崇焕从广东来到辽东,天赦久在行伍,每日和将士们一起摸爬滚打,又得辽东一班名将们的指点,自是练就了一身的好功夫,如今,他已是袁崇焕最信任的贴身亲随了。

    袁崇焕对天赦轻声吩咐了一声,天赦转身出去,只片刻工夫,便取回一副卷轴,交到袁崇焕手中。

    “若谷兄,你且请看。”袁崇焕展开卷轴,转头对侯恂说道。

    侯恂寻声看去,袁崇焕手中乃是一幅“大明九边形势图”,只见西起嘉峪关,东抵鸭绿江,大明九边重镇尽绘图中,图中标示十分详尽,除却山川、河流、州府郡县,各大小卫所、关隘、城堡、屯粮之所、后金、蒙古诸部驻牧之地无不历历在目。

    “此图乃是当年熊公亲手绘制,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熊公因广宁之败,回京听勘,时崇焕正要出关赴任辽东,崇焕曾特意前往拜会,崇焕有幸,能亲耳聆听熊公教诲,熊公雄才伟略,一夕长谈,使崇焕受益非浅,临别时,熊公更是将此一生心血赠送与我,六年多来,崇焕时时将此图带在身边,唉……物是人非,崇焕每见此图,睹物思人,无不心生感佩之情……”

    袁崇焕先是将此图来历向侯恂讲述了一番,随即便把图卷平铺在桌案之上,指着图中山川,向侯恂言道:

    “今我辽东,东有建奴占据辽、沈,为祸辽东已历十年;西有察哈尔、喀尔喀、科尔沁、哈剌慎三十六家蒙古诸部,察哈尔拥兵数十万、称雄蒙古,表面上虽与我大明结盟、共抗东奴,然察哈尔林丹汗素有野心,久欲吞并漠南各部,如今已渐成我边外一潜在之劲敌,我大明东、西并困,实是危机四伏、凶险异常。

    而今日我大明国势衰弱,切不可东西两面树敌,为今之计,只可“抚西虏以拒东奴”,对于蒙古诸部,朝廷还当善加羁縻,既不可坐视察哈尔吞并诸部,使其一家独大,与我为害;更不可使蒙古诸部折入东奴,使我大明北部尽失藩篱,若如此,则我大明危矣……”

    袁崇焕停顿了片刻,见侯恂正俯下身子、聚精会神地在地图上查看,便又继续说道:

    “朝廷如能抚定蒙古,使西部平息无警,崇焕乃得以一力筹划辽东战守,一意东向,恢复辽东!至于说恢复之计…也不外乎崇焕前番所说的“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以守为正着,战为奇着,款为旁着。”先守而后战,且耕、且筑、且前,渐图恢复辽东!”

    “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侯恂不由地念叨了一句,低着头仔细品味着话里的意思。

    “正是!自有辽事以来,朝廷广征天下之兵用以援辽,岁耗钱粮五、六百万,辽事十年,乃使九边空虚、百姓困苦,世人皆云“辽土以一隅而病天下”!今崇焕欲“以辽人守辽土”,征募辽人精壮、训练成兵,则朝廷不必再从各地征调兵马而使九边疲敝;“以辽土养辽人”,安置辽民、屯田耕种,军需粮草则不必再全仰赖内地以致天下困苦,此乃复辽根本之计!”

    “自如兄所言极是,”侯恂重重点了点头,“征调各地兵马远戍辽东,只可救一时一地之急,而绝非长久之计,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正是因为朝廷征调四川永宁兵、贵州水西兵赴辽东作战,才使得奢崇明、安邦彦趁机叛乱,朝廷连年征剿,至今仍不能平定;如今我大明国库空虚、百姓困苦,朝廷为辽东战事,又开征辽饷,加之各地连年大灾,流民四起,唉…….再这样下去,天下怕不是……唉……”

    侯恂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在那儿不住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