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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三月,永平

    天刚黑尽,一乘小轿悄悄来到永平兵备衙门,一位三十几岁的官员进得府来,在下人的引领下,急匆匆直奔后院。书房内,永平兵备道(关内道)梁廷栋正等在那里,来人进到房内,先是施礼参见,随即落座,原来此人正是永平通判安国忠。

    “梁大人,二月二十日,宣大总督王象乾在杀胡口已经和察哈尔谈妥了!”

    “哦?什么结果?”

    “双方谈定,我大明每年新给察哈尔抚赏银八万一千两。”

    梁廷栋听罢,略作思索,随即问道:“察哈尔在宣、大受赏,此事与我等又有何干?”

    “虽说那察哈尔是在宣、大受赏,可是,哈喇慎三十六家却是要来咱们这里受赏啊......”

    安国忠低低说道,说完,见梁廷栋还是一脸迷惑,便又解释说:

    “大人,前年秋天,察哈尔西迁,又于去年五月,兵犯我宣府、大同,皇上恼怒,便将给蒙古各部的抚赏尽皆革去。

    去年七月,袁崇焕进京,为专意对付东奴,便向皇上举荐了王象乾出任宣大总督,专门处理安抚蒙古一事,如今,察哈尔抚赏已经谈定,接下来只怕是要安抚哈喇慎三十六家了,我大明对蒙古各部,一向采取“锄强扶弱”、“以夷制夷”的羁縻之策,那袁崇焕和王象乾也早有打算,“为牵制察哈尔和东奴,当并赏哈喇慎”。

    去岁今春,塞外大饥,哈喇慎现正是穷困交加、难以为继,如今他听说朝廷抚赏察哈尔,又焉能不心动,他必得向我大明求取抚赏,以度饥荒。

    如朝廷允他抚赏,那......我们的事......只怕是不好办了......”

    说罢,安国忠便抬眼看向梁廷栋,急切地观察着他的反应,梁廷栋暗吃一惊,不由地便锁紧了眉头。

    安国忠现为通判,早在天启年间,便一直在抚夷总兵和永平兵备道手下负责抚赏蒙古的事务,天启七年,梁廷栋出任永平兵备副使,两人便已开始沆瀣一气,如今,梁廷栋出任关内道,乃是这永平府的头把交椅,安国忠对他自然是巴结奉迎、唯命是从了。

    (注:大明京师地区被称为“北直隶”,下辖顺天、保定、河间、大名、永平等九府。永平东临山海关,西接顺天府,乃是山海关内拱卫京师的要冲之地,永平府不设巡抚,启祯年间,关内道实为永平军政“一把手”,关内道隶属于辽东管辖。)

    有权力、有银子的地方便有着巨大的诱惑!

    自天启七年下半年以来的一系列大事件,终于使两人发现了一次难得的机遇......

    天启七年十月,察哈尔开始从辽东驻地西迁,一路上和哈喇慎三十六家、土默特部打成了一锅粥,原给蒙古各部的抚赏便也都被拖延下来;

    转年,崇祯元年七月,崇祯下令,对蒙古各部停发所有抚赏!

    元年八月,宁远兵变,辽东最高长官——巡抚毕自肃自杀身亡,乱兵尽毁官印、旗牌、文书......

    元年七月,原关内道张春下狱,八月,梁廷栋接任关内道。

    至此,由于两位长官的离去,以及文书、凭据的损毁,那一年来没有发下去的抚赏银便成了死无对证、无人过问的一笔“糊涂账”了。

    账虽然是“糊涂账”,可人却是精明无比,这一笔巨款自然是轻轻松松便落入了梁廷栋、安国忠的腰包,可如今,倘若朝廷同意抚赏哈喇慎,哈喇慎如若一并讨要旧赏,两下对质,到时候,永平这里又拿不出银子,又该怎么办呢?

    (注:哈喇慎受赏地即在永平辖区迁安县北七十里的冷口。)

    “都是你利欲熏心、胆大包天,怂恿本官做下此事,当初,你不是夸下海口,说什么“万无一失”吗?如今,怎么说?!”梁廷栋黑着脸,狠狠地向安国忠说道。

    “是,是,是,都是下官做事不周,没有想到这后面还有难处,不过......事到如今,我们也只有再设法化解此事了......”

    “如何化解?”

    “如果......我们让他们赏不成,此事不就不了了之了吗?”

    “赏不成?”

    梁廷栋闻听此言,眼前一亮,不由地手捻胡须,扭过头去,直直看着安国忠。

    “大人,听说现在袁大人正在高台堡开市,以粮米、布帛换柴薪,与那哈喇慎进行交易......大人,我们何不向朝廷告他一状,就说那哈喇慎暗通东奴,为东奴采买粮帛,皇上但闻知此事,必然震怒,到时便会下令停发抚赏、关闭市场,如此一来,我等之事,不就化于无形了吗?”

    梁廷栋听罢,半晌无言,低着头在心中暗暗盘算......

    “那袁崇焕和自己同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出身,要论才学,自己乃是二甲七名,而那袁崇焕不过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而如今,人家早已是朝廷二品大员,自己却只能屈尊人下,有袁崇焕在自己头上,我梁某人又何时才能出头呢?

    如今,我入辽已半年有余,不要说什么坐镇一方、一展平生抱负了,就说眼下,一旦此事被袁崇焕知道,自己只怕是要前途尽毁啊......”

    想到此处,梁廷栋不由地打了个寒颤,一股恨意便油然而生。

    (注:明清两朝,采用基本相同的“取士用人”制度,进士与“赐同进士”有着巨大的差别:科举分为三甲,头甲三人,即状元、榜眼和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人数最多,赐同进士出身。这里的“同”实际上表示的却是“不同”,目的不过是一点儿心理安慰,正如老百姓称呼小妾为“如夫人”的道理一样。

    比如,当年曾国藩在道光十八年殿试,只是入围三甲,成了“同进士”。这事成了他一个心病。于是便有了下面的故事:据说是曾国藩做两江总督时,有一天,两个幕僚无聊,对对联玩。一个出上联“如夫人”,另一个就对“同进士”;一个又把上联加为“如夫人洗脚”,另一个就对“同进士出身”;一个再加“替如夫人洗脚”,另一个再对“赐同进士出身”……正对得高兴,突听屋子里一声爆响,接着就见总督大人铁青着脸从里面出来,拂袖而去。两个幕僚莫名其妙,去问老幕僚。老幕僚一听,忙说:“你们二人赶紧收拾行李走人吧。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们不知曾大人就是‘赐同进士出身’?”二人一听,马上收拾家当逃之夭夭——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权倾天下的曾大人居然也就一个“同进士”!

    明朝不成文的规矩,“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像袁崇焕这样,非进士、翰林出身的官员,即使立再大的功劳,也基本上是不可能入阁的,袁崇焕这个蓟辽督师,实质上只是个“大军区司令”,并非位极人臣!

    另外,特别提一下,万历四十七年的金榜,值得大书特书,袁崇焕、孙传庭,这两位明末最著名的文人名将均出于此一榜,袁崇焕:三甲五十名;孙传庭:三甲五十一名。)

    “就这么办!”

    梁廷栋点了点头,冷冷说道。

    “我这就给兵部发一封揭帖,告发此事!你先回去,一切等我的安排,不过,此事机密,你万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这个不消大人嘱咐,下官自会严守机密。”

    三月,京城百花楼

    “大官人,再不想想办法,咱们今年的货就全砸在手里了!”

    温大公子刚进到房内,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便扯开嗓子向沈敏大声抱怨道。

    “还有今年的人参、貂皮、鹿茸,都运不进来,京城里眼看着就要断货了!妈的,这个该杀的袁崇焕,比阎鸣泰、杨国栋还要狠毒,这是要彻底断了大家的财路啊!”

    温言骂了一阵儿,见沈敏黑着脸不说话,便又急着催促道:“都什么时候了,大官人你倒是说个话啊!”

    沈敏起身书桌内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温言,“这是梁兄刚从任上发来的书信,你先看看。”

    “果真还有这等事?!”

    温言几下看完书信,马上吃惊地问道。

    沈敏给两人各点上一斗洋烟,猛吸一口,这才阴恻恻地说道:

    “真当怎样,假又如何?

    他袁崇焕给哈喇慎卖粮,那咱们就告他个“卖粮资敌”!现在,梁兄的揭帖已经到了兵部,咱们哥儿俩这儿也不能闲着,也得立刻给宫里知会一声,让他们在皇上面前也使些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