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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蚊子。”关雎涨红了脸,“叮了个包。”她仓促背过手,说谎。

    这句话把虞司颜逗笑了。

    “没有蚊子。”她将长发撩回耳后,“我不是单身。”

    “哦。”关雎低下头。

    “坐。”司颜冲她打了个手势,放两个小孩在地毯上玩乐高积木,“注意啊,不要把零件弄到鼻子里,听见没。”翻出一套冰烧的雾面玻璃茶盏,倒了两杯茶,“小孩好烦。”

    关雎尝了尝,是正山小种。

    她尴尬地把从郑陌陌那拎来的夜宵摆在茶几上,“这是……”她还没想好怎么说,司颜上去就一筷子,夹了些粉丝,抖掉上面的蒜蓉。

    “小鱼,来,给你好吃的。”司颜把那筷子粉丝喂给女儿。

    “得热一热的。”关雎瞪圆了眼。

    “啊?没事吧。”司颜茫然,“为什么要热?”

    “小孩子吃凉的东西会生病。”

    “不会啦。我小时候在垃圾桶里翻过吃的,好像也没事,小孩子皮实着呢。”

    “垃圾桶。”关雎重复了一遍。

    “喂,刚说了不许打架。”司颜扑过去把扭成一团两个小孩分开,“别欺负人啊,再闹就去睡觉。”她干脆支膝坐在地毯上,盯着两个小东西,“我是小麻雀,和你们不一样啦。”

    “清夏,他是不是对你很好?”关雎突然问。

    虞司颜转过头,“什么?”

    “我说,清夏他对你是不是很好。”关雎问她,“非常好的那种好,你们……我……”她先是语焉不详,而后颠三倒四,“陌陌说了些关于你的事,所以我想问你,清夏是不是……”

    “是不是爱我,是不是将我拯救出泥潭的救星,是不是我的天选之子,是不是救世主,是不是我的暗夜明灯。”虞司颜替她说了。“这形容,很像奥特曼,还是昭和品种的奥特曼。”

    关雎笑起来,笑到一半又不笑了,侧过了脸。

    “关小姐,”虞司颜支着脑袋,“他脸凑合,对不对?”

    “对。”

    “有钱,对不对?”

    “对。”

    “给你买了房子和车,对不对?”

    “是。”

    “家里很有势力,对不对?”

    关雎点点头,手擦过眼角。

    “那这波就不亏了,搜刮到了就是胜利,总的来说,还是比那些出了笔房子首付,拿本证就要你洗衣做饭、一起扛贷、替他孝顺爹娘、一直生直到生出男孩为止的狗男人强很多的。”虞司颜把小鱼拎回来,“好好和小朋友玩。”

    小鱼噘噘嘴。

    “不乖啊,不许哭。”她指小鱼。

    小鱼又把眼泪憋回去,但一别脑袋不理她了。

    “狗脾气。”虞司颜叹道。

    “那他是吗?”关雎很狼狈,眼睛红红的。

    “不是,不是,此前上述所提皆不是,我和他结婚,是因为需要卖个人情,给领导和云俪姐。”

    “卖个人情?”关雎轻声问。

    “我是总参谋长,我的父母公婆及兄弟姐妹都需要任职回避,所以我选了他,他爹滚,云俪姐去当司令,皆大欢喜,不然还要领导出面叫小傅请辞。各中曲直,很复杂,这里的事绝非简单的爱恨情仇。”她抿了口茶,“非要找个救世主的话,领导或秋前辈吧,我的事,牵连者众,但他们还是管了,为此领导遇刺,秋前辈医疗事故身亡。”她瞅着小关雎,“你对傅老师这兄弟有什么错觉?”

    她背后倏然一暖。

    关雎从身后搂住她,下颌压在她肩上。

    “关雎小姐,”虞司颜仰仰脸,说话时带了些鼻音,“你抱我干嘛。”

    “抱抱你。”关雎把脸藏起来。

    “四九城的规矩是买定离手。”虞司颜敲打关雎,“张学良教导我们,改旗易帜是行不通的。”

    “讨厌你!”关雎恼了,嗔道,“我觉得你可怜,心疼,女人对女人的心疼,懂不懂?”

    “不要心疼我。”虞司颜侧侧头,“我现在活的很开心啊。过去的豆豆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爱新觉罗虞司颜,没想到吧。”

    关雎很会抓重点,“你以前叫豆豆?”

    “对,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豆名豆。”虞司颜捏捏小鱼和大鱼的脸,对比手感,承认还是肉一点的小孩脸蛋软,“中考时人家跟我说没豆这个姓,老班给改了我现在这个名。”她暗地发笑,“我当年要是强硬点,就不改名,顶着豆豆这个名走天下,现在老百姓沸腾了。”

    “真的、我真的没办法想象你是怎么走出来的。”关雎放开她,拿玩具逗逗小孩。

    “有段时间我也寻死觅活的。”虞司颜托着腮,“我中学是在镇里读的,那会好开心啊,上学就读书,放假就去镇/政/府/门口闹,我家那边正好新区建起来了,派出法庭和办公大楼就隔一条街,对面还是个商场,我一去闹就有小姐姐和大哥哥领我去商场吃饭买衣服,想要什么给买什么,镇里头不高兴,叫我们学校的校长去谈话,但我学习最好啊,老师跟他打包票说我能考重本,万一我是个草窝里的金凤凰呢,这不仅是戴罪立功,还是超额完成任务啊,老头又憋回去了,后来我考走,他还出钱给我摆了状元宴。”

    她叹气,“到了大学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那十里洋场真繁华,可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人家一口流利英语,与老外谈笑风生,我托福考了七次口语都没一次过24,打个比方,领导上东区口音,我是上东村的。”又倒了杯茶,“我难过啊,一难过就琢磨以前的事,一琢磨就想我为什么这么惨,算了,重修投胎学好不好。”

    “我读书那几年死死活活好几次,直到最后一次,我去了苏州,寻思吃点好的,转一圈,这辈子就这样。”虞司颜拧开白兰地盖子,倒了点酒来配茶,“那天清明节,碰到大家排队给领导的外婆上坟,她外婆的墓在桂花公园,现不对外开放了,好多燕京的大领导拎的是稻香村。”她挑眉,“我想吃山楂锅盔,我就冒出来了一个特别天才的想法——那点心是特供,肯定好吃,等他们走后,我翻进去偷,那时我看到了她外婆的墓志铭。”m.

    她倏然整肃了神情,视线落在小鱼身上——小女孩正因一块小积木没抢到而在地上打滚耍赖。

    她将那段文字复述——

    【我此生,看潮起潮落,日与月与;观高楼谋成,大厦倾颓。

    上苍伤我至深,我还之以海徙南冥。

    风斯在下,背负青天,莫之夭阏,而今图南。

    我,瞧不起你们。】

    #

    “你爱我吗?”宋和贤站在母亲墓前。

    她质问宋德音。

    一把巨大的黑伞遮去她身形,隔开人们视线。

    天黑了,司机怕这里不够亮,打开了远光灯,手足无措地和当地的领导站在一起,他们不敢聚在她身后,只敢躲在远处。

    “爱我,为什么不走,离开这里,去香岛,去台北,我不管,你去任何一个地方,你那么漂亮,会有人愿意带你走的,你想要我,想把我生下来,你就带我去别的地方过活,凭什么让我在炼狱里长大?”她责问死人,“你恨我,一定要把我生在这儿,那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

    死人不会回答问题,从米兰定制的大理石墓碑光洁如新,仿佛在嘲笑她的诘问。

    她母亲宋德音一生狂放不羁,行事从不考虑后果。

    “你做不到爱我,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世上?”这个问题她在母亲病床前也问过。

    母亲的回答很简洁——“关你甚事,我乐意。”

    她爱宋德音,这个女人将她带来世间,无论发生什么都保护着她,把她养大成人,看她长大,看她结婚,看她相夫教子,但她也恨宋德音,这个女人曾是文工团的台柱,却在出国汇演时与一个跳芭蕾的俄罗斯领舞暗结连理,在那个时代,未婚生女,遭尽白眼与闲言碎语,还酗酒。

    别看母亲晚年时她斥巨资给母亲买治疗肝癌的进口药,可那时的她希望宋德音多喝几杯,甚至她想尽办法去给宋德音弄酒喝。

    母亲喝完酒会变得很开心,给她点好吃的,丢给她几分钱零花,教她怎么化妆;没酒喝就不高兴,打她,从院子里打到卧室,从卧室打到邻居家,打得支队长都看不下去,把她领到家里避风头。

    小时候的她不懂,不理解为什么大家要骂母亲是表子,骂她是没爹的孽种,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被拖出家门,关在猪圈,打到躺在床上不停的吐,一头漂亮的长发也被剪的七零八落。长大后她懂了,母亲犯了错误——很多错误——比如不愿意嫁给追求她的高官——理由竟是丑;未婚生育;穿连衣裙;留长发;喝下午茶;小资主义;在那个年代,这是十恶不赦。

    “你有矫情病。”她说她母亲。

    她母亲标准回复,“要你管。”

    宋德音在涉及所谓自己原则的问题上宁死不低头,非原则问题上比狗还狗,让她跪一天她可以跪三天,态度绝对良好,因此她获罪,流放,却也因此,虽半生颠沛流离,但捡了条命,混了口饭,养活她长大,苟活到七十年代,鱼目混珠,和一群真正有气节才摊上事的知识分子一起平反。

    她妈才不会说自己是因为肚子里揣了个崽,爹是外国人——罪加一等的是骂领导长得像猪头——才沦落至此。她妈最擅长的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亲眼看着她妈的说辞从“我有罪我反省我去喂猪我会给猪接生”变成“我说了一句老先生没错”。

    说完就哭,从不提那个所谓的老先生是谁,点到为止,绝不多说第二句话。

    宋和贤一直怀疑这个老先生是她们邻居,那个碰巧姓老的先生被儿女殴打时宋德音出面调停,提菜刀出门一趟,回家时趁乱顺了一袋玉米面。

    “都怪你。”她突然骂道。

    宋德音不生她,她就不会生李半月,罪魁祸首是宋德音。

    她这一生就没有过好日子。

    打小受人白眼,上学被欺负,因长得好看身段柔软被选中去跳舞,费尽心机攀上个有前途的小子,又赶上下岗潮,有前途的公子拿着打了折的遣散费下海经商,赚了几笔钱也算苦尽甘来时丈夫出轨,彩旗飘飘从来不倒。筆趣庫

    然中年丧夫丧子之痛赶不上半截黄土埋身时女儿突然坦白——

    “你丈夫和你儿子是我弄死的,其实我当时也想杀你,因为你不爱我,我要惩罚你,但不知为何你捡了条命。”女儿的一系列举动与言辞如同这么明明白白的告诉她,“苦心谋划,伏线千里,手起刀落,干净利索,绝无半点后悔。”

    “你就这么恨我吗?”她嘴上问宋德音,心里问李半月。

    她向母亲哭诉丈夫出轨,母亲只鄙夷说,没种,哭什么哭,吵死了。

    她向女儿控诉你恶待于我,你不孝,女儿只会说,没关系,我死后你就解恨了。

    宋和贤在墓碑前坐了很久。

    其实宋德音的墓旁就是她丈夫与儿子的墓,但不知为何她不想看。

    仿佛不看,这两个人就还活着。

    千百般不是,不应一死。